寒风卷着雪沫子从破窗缝里钻进来,掀得案头烛火明明灭灭。王婉清站在窗前,眼不错神地盯着庭院角落里那株歪脖子梅树。月光把梅枝的影子拉得老长,在雪地上投下扭曲的图案,像极了秦风腰间虎符上的暗纹。
"娘娘,夜深了,炭火快熄了。"挽月端着铜盆进来,盆里是刚烧热的雪水。她见王婉清只披着件半旧的素色披风,忍不住蹙眉,"仔细冻着,仔细又像前儿那样发起热来。"
王婉清没回头,指尖在窗框结的冰花上轻轻划着:"禁军三个营的兵力,按制该是守着神武门到承天门的范围。调他们来冷宫墙根下喝西北风,你说沐川柏这唱的是哪一出?"
挽月把铜盆搁在地上,凑到窗边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瞧。冷宫墙头上积着厚厚的雪,隐约能看见几个黑黢黢的人影在晃动,是巡夜的禁军。"许是不放心娘娘?"她话说得没底气,连自己都觉得这理由站不住脚。
王婉清轻笑出声,笑声里带着股说不出的寒意:"放心我?他是放心不下王家那些旧部。"她忽然转身走到桌边,从发髻上拔下发簪,在方才画到一半的梅枝旁添了道斜杠。挽月瞧着那道突兀的笔画,像把没出鞘的刀。
院墙外突然传来铁器碰撞的响动,紧接着是压抑的痛哼声。王婉清攥紧发簪,指节泛白。挽月吓得差点碰翻铜盆,刚要出声就被王婉清捂住了嘴。两人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窸窸窣窣的响动渐渐远去。
"不是冲着咱们来的。"王婉清松开手,掌心全是冷汗,"是沐川柏在清自己人。"她走到桌边重新拿起那幅残梅图,烛火下,画中梅枝虬结,隐隐藏着杀气。
挽月扶着桌子才站稳,声音发颤:"那……那秦风侍卫那边要不要紧?"
王婉清没回答,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快要冻僵的兰花上。那是当年她初入东宫时,沐川柏亲手栽的。如今花瓣早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子戳在土里,像根烧火棍。
突然,院门外传来"吱呀"一声轻响,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王婉清瞬间绷紧脊背,将发簪横在袖中。月光下,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踉跄着往这边挪,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又是他。"挽月压低声音,眼里的警惕几乎要溢出来,"奴婢去把他打发走。"
"不用。"王婉清按住她的手,指尖冰凉,"该来的总会来。"
小禄子的身影越来越近,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他走到门口,也不敲门,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像个桩子。寒风吹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隐约的玄色劲装。
王婉清冲挽月使了个眼色,挽月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到屏风后。王婉清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冷风裹挟着雪沫子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寒颤,却没动。
"公公深夜造访,是陛下又有什么口谕?"王婉清的声音很轻,却像带着冰碴子,刮得人耳朵疼。
小禄子抬起头,脸上没了白日的怯懦,眼神阴鸷得吓人。他提着食盒上前一步,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声响,"陛下说,娘娘独守冷宫辛苦了。特赐美酒一杯,暖暖身子。"
食盒盖子被掀开,里面躺着个白瓷酒瓶,瓶身上雕着缠枝莲纹。王婉清认得,那是御书房里待客用的东西,寻常时候连太子都碰不到。
"真是陛下的意思?"王婉清盯着他的眼睛,想看穿他的底细。
小禄子咧嘴一笑,露出黄黑的牙齿:"娘娘这话问的,小的有几个胆子敢假传圣旨?"他说着拔开瓶塞,一股刺鼻的杏仁味飘了出来。
王婉清心里一沉。这种毒她太熟悉了,当年她母亲就是喝了掺了这种药的酒,七窍流血而亡。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面上却不动声色:"既是陛下的心意,本宫自然要喝。只是不知……这杯酒,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小禄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娘娘到了现在还不明白?坤宁宫那位已有身孕,陛下自然容不得您这个废后再碍眼。"他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贴到王婉清脸上,"喝了它,还能留个全尸。不然……"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那双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王婉清接过酒瓶,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底。她想起五年前那个雪夜,沐川柏也是这样拿着一杯酒,逼她亲手喂给她母亲。当时他说:"只要你喝了这杯酒,孤就饶了王家满门。"结果呢?王家还是没能逃过抄家的命运,她也成了他脚下任人践踏的尘埃。
"好,本宫喝。"王婉清举起酒瓶,对着嘴就往里面灌。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她的喉咙,杏仁味呛得她眼泪直流。她能感觉到小禄子的目光一直死死锁在她身上,像条毒蛇。
就在酒要咽下去的瞬间,王婉清猛地旋身,手肘狠狠撞在小禄子胸口。小禄子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几步。王婉清趁机将口中的酒全部吐了出来,酒水溅在雪地上,瞬间腾起一股白烟。
"你!"小禄子又惊又怒,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就朝王婉清刺来。刀光在月光下闪着冷芒,快得让人看不清。
王婉清早有防备,侧身躲过刀刃,发簪顺着对方手腕狠狠一划。小禄子惨叫一声,短刀掉在地上。王婉清趁他吃痛,飞起一脚踢在他膝盖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小禄子膝盖一软,单膝跪在了雪地里。
"说!是谁派你来的?"王婉清踩着他的手腕,发簪抵在他脖颈大动脉上。冰冷的金属贴着皮肤,小禄子忍不住颤抖起来。
"是……是皇后娘娘……"小禄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说只要您死了,就给我黄金万两,让我出宫过好日子……"
王婉清冷笑:"皇后?林婉仪还没那么大的胆子。"她加重脚下的力道,小禄子疼得面无人色,"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实话!"
就在这时,院墙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婉清心中一紧,知道是禁军听到动静过来了。她看了眼地上的短刀,又看了看小禄子脖颈处那道月牙形的胎记,突然有了主意。
"把这个交给秦风。"王婉清从发髻上扯下一根银簪,塞进小禄子怀里,"告诉他,林婉仪要对王家旧部下手了。"她凑近小禄子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别忘了你当年在东宫烧火时,是谁给了你半块救命的干粮。"
小禄子猛地瞪大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王婉清没给他反应的时间,一脚将他踹倒在地,转身就往屋里跑。刚跑到门口,就听见身后传来禁军统领粗犷的吼声:"抓住那个刺客!别让他跑了!"
王婉清冲进屋里,反手关上门。挽月从屏风后跑出来,脸色煞白:"娘娘,您没事吧?"
王婉清靠在门上,胸口剧烈起伏着。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看不清表情。"没事。"她喘着粗气说,"只是没想到,沐川柏连这点情分都不肯留给我。"
话音刚落,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禁军统领恭敬的声音:"陛下,刺客已经抓住了。"
王婉清的心猛地一沉。沐川柏竟然亲自来了。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刚要开门,就听见沐川柏低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不必了。"紧接着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王婉清愣在原地,直到挽月提醒她才回过神来。她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月光下,沐川柏的身影渐行渐远,玄色龙袍在风中翻飞,像一只折翼的孤鹰。
"娘娘,陛下他……"挽月也觉得奇怪,不明白沐川柏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王婉清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沐川柏消失在风雪中。她知道,今晚的事绝不会就此结束。沐川柏的疑心那么重,绝不会轻易相信她死了。而林婉仪,更不会善罢甘休。
突然,王婉清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一丝黑色的血沫。挽月吓得脸色大变:"娘娘!您怎么了?是不是刚才中毒了?"
王婉清摆了摆手,从舌下吐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药囊。药囊已经被唾液浸湿,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幸好秦风早有准备。"她虚弱地笑了笑,"这解药,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就在这时,屋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踩碎了瓦片。王婉清警惕地抬头,只见一片雪花从房梁上飘落,正好落在她摊开的掌心。
月光下,那片雪花融化成水,映出一张熟悉的脸。王婉清的心猛地一跳,握紧了掌心的虎符。她知道,王家的暗卫,终于到了。
寒风依旧在冷宫里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打着旋儿往天上飞。王婉清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宫墙上晃动的人影,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知道,从今晚开始,这京城的天,要变了。
王婉清将油纸上的药渣抖进炭火盆,火星噼啪炸开,映得她瞳孔骤缩。暗卫留下的墨玉令牌还带着雪夜寒气,触手处却烫得惊人。她指尖沿令牌棱角摩挲,三年前沐川柏正是用这枚令牌调走了沈家布防,才让禁军得以来得那般快。
"娘娘,窗台上的雪......"挽月忽然抓住她手腕。
王婉清转头时,正看见寒梅枝桠间簌簌落雪,在窗台上堆出个歪斜的"之"字。是秦风惯用的暗记。她推开半扇窗,冷风夹着雪沫子扑在脸上,远处宫墙尽头忽然亮起三盏次第熄灭的孔明灯——那是沈家旧部已收到消息的讯号。
"原来沐川柏早知道秦风会来。"王婉清突然低笑出声,指节狠狠掐进掌心,"他故意留着宫墙缺口,是想看本宫和秦风跳这场戏。"
挽月刚要回话,院墙外突然传来金属碰撞声。王婉清抓起案上烛台,铜制底座硌得掌心生疼。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亮墙头上倒垂的玄色衣袂,还有那把悬在禁军统领脖颈间的弯刀。
"沈娘子果然聪慧。"清朗的嗓音裹着风雪落下,墙头上的人影轻盈落地,玄袍广袖扫起一地雪尘。秦风摘下银质面具,左额新添的刀疤蜿蜒至眉骨,"只是你不该把银簪塞给小禄子。"
王婉清后退半步,烛火在颤抖:"你来做什么?送葬么?"
"送兵符。"秦风从怀中掏出虎形玉佩,触地时发出沉闷声响,"沐川柏昨夜调走了城西大营,林婉仪的人明早就会包围秦府。"他突然扯住王婉清手腕按向自己胸膛,"听听,这是你王婉清亲手救下的心跳。现在,它要带你杀出这宫城。"
王婉清的指甲掐进他皮肉:"五年前雪夜,你怎么不带我走?"
秦风喉头滚动,血珠顺着她指缝渗出:"那时你怀着龙胎。"
这话像淬毒的冰锥扎进心口。王婉清猛地推开他,后腰撞在烧得发红的炭盆边沿,疼得眼前发黑。当年她在冷宫小产,沐川柏也是这样站在雪地里,袖手旁观她血崩三日。
"秦风,替我做件事。"她抹了把嘴角残血,从发间抽出那支藏毒的金簪,"把这个送去坤宁宫,告诉林婉仪,就说废后王氏恳请她顾念旧情,赐一杯合卺酒。"
寒风突然卷着血腥气灌进内室。秦风按住腰间弯刀转身,三个黑衣人的尸体已经倒在雪地里,颈间刀口泛着青黑。最末那人喉头滚动,挣扎着指向王婉清身后——挽月不知何时已抽出银簪抵在她咽喉。
"对不住了娘娘。"挽月的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皇后娘娘说,只要奴婢......"
话音未落,秦风的刀已划破她咽喉。温热的血溅在王婉清脸上,她却看见挽月坠地时,怀里滚落半块啃剩的麦饼——那是今早她偷偷留给小禄子的干粮。
"林婉仪连她都收买了。"王婉清忽然笑出声,弯腰捡起那枚沾血的麦饼。雪光里,她看见自己映在窗冰上的脸,忽然像极了五年前那个被逼灌毒酒的雪夜。
秦风突然抓住她手腕往外跑。梅枝抽打着脸颊,王婉清踉跄着回头,看见冷宫屋檐下站着个玄色身影,龙袍在风雪里翻卷如墨蝶。沐川柏的脸隐在阴影里,唯有指间那串紫檀佛珠,在月光下透出点暗红。
"他在等你抉择。"秦风的声音裹挟着血腥气擦过耳畔,"是做困死笼中的雀,还是......"
"秦风,你看那梅树。"王婉清突然驻足,枯枝上最后一朵残梅正簌簌落下,"沐川柏总说本宫像寒梅,越是冷峭越要开花。可他忘了,梅花开到极致,是会结果的。"
秦风猛地拽住她躲进墙角。羽箭擦着耳际钉进梅树干,箭尾翎毛兀自震颤。王婉清盯着翎毛上那个熟悉的银质梅花烙印,忽然想起十年前上元节,少年沐川柏也是这样一箭射落她发间花钿,笑着说要娶她做太子妃。
"抓活的!"禁军统领的嘶吼声从巷口传来。
王婉清反手拔出秦风腰间弯刀,刀背砸在他膝弯。秦风猝不及防跪倒在地,抬头时正看见她将刀刃横在自己咽喉:"告诉沐川柏,三日后巳时,本宫在王家祠堂等他。"
梅枝突然剧烈摇晃,簌簌落雪埋住了秦风错愕的脸。王婉清转身冲向宫墙缺口,玄色披风在风雪里展开,像一只终于挣脱枷锁的孤鸟。远处太和殿的晨钟当当响起,惊得寒鸦扑棱棱掠过宫檐,在灰蓝的天幕上划出几道凄厉的墨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