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檐角铁马在寒风里叮当作响,像是谁在暗处数着时辰。王婉清踩着宫道上的残雪往前走,斗篷下摆扫过结冰的石板路,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两侧宫灯的光晕在雪地上拉得老长,把她的影子割成一段段的,像极了这些年被凌迟的时光。
守门的侍卫见了她,手按在刀柄上交换个眼神。王婉清扯了扯斗篷领口,把半张脸埋进阴影里。三天前沐川柏在冷宫墙根下那道没说出口的旨意,此刻正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口。
"废后娘娘,这边请。"引路的小太监尖细的嗓音在夜里格外刺耳。他弓着腰走在前面,脚步快得像是身后有恶鬼追赶。王婉清盯着他灰扑扑的后颈,突然想起五年前那个雪夜,也是这样一个小太监端来了那杯毒酒。
正殿的门虚掩着,暖阁里飘出若有似无的龙涎香。王婉清推开门的瞬间,烛火突然"噼啪"炸开,红光照得她眼睛发花。满桌精致的菜肴冒着白汽,细看却发现瓷碗边缘都凝着层薄冰——这桌宴席摆了至少一个时辰。
"妹妹可算来了。"林婉仪从榻上坐起来,宽大的凤袍下凸起的小腹格外显眼。她扶着宫女的手慢慢走过来,发髻上的东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快坐,本宫特意让御膳房做了你爱吃的南荠春卷。"
王婉清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嘴角扯出个没温度的笑:"皇后娘娘有孕在身,深夜召臣妾来,不怕动了胎气?"
林婉仪的手在小腹上轻轻摩挲着,指甲上的蔻丹红得像血:"妹妹这话就见外了。虽说你我之间有些不愉快,可如今本宫怀了龙裔,总想着要与人为善。"她凑近两步,身上那股浓郁的参汤味直冲王婉清鼻腔,"听说妹妹前些日子在冷宫受了惊吓,本宫特意备了上好的合卺酒,给妹妹压压惊。"
侍女端着托盘上来,两只白玉酒杯在红烛映照下泛着暖光。王婉清的目光扫过酒盏边缘,那里有一圈极淡的白痕。
"这酒......"王婉清的手指在杯沿轻轻一点,"似乎不是寻常宫中用酒。"
林婉仪拿起一只酒杯,手腕轻转,酒液在杯中画出小小的漩涡:"这是当年陛下登基前藏的御酒,旁人求都求不到呢。本宫想着,妹妹好歹也曾是王家大小姐,总该喝些体面的东西。"她突然倾身靠近,热气喷在王婉清耳廓,"不像有些人,只能在冷宫喝馊水。"
王婉清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避开她刻意的触碰:"娘娘厚爱,只是臣妾蒲柳之姿,怕是消受不起这御酒。"
林婉仪"咯咯"笑起来,凤钗上的垂珠晃得人眼晕:"妹妹这是还在怪陛下?要我说,男人嘛,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你看本宫,当年不过是个小小的才人,如今不也成了六宫之主?"她突然按住王婉清的手,把酒杯往她掌心塞,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喝了这杯酒,以前的事就算一笔勾销。本宫保证,将来你的名分......"
"娘娘!"王婉清猛地抽回手,酒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酒液溅在林婉仪石榴红的宫裙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林婉仪的脸色瞬间沉下来,眼底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王婉清,你别给脸不要脸!"
恰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宫女的惊呼声。王婉清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小太监就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手里抱着的烛台"哐当"砸在屏风上。火焰"腾"地一下窜起来,丝绸帷幔被烧得滋滋作响。
"走水了!快灭火啊!"殿内顿时乱作一团,宫女太监们尖叫着扑向火场。王婉清借着混乱往后退,右手悄悄插进发髻,摸到了那支冰凉的金簪。
"保护皇后娘娘!"侍卫们蜂拥而入,把林婉仪围在中间。林婉仪的目光却死死盯着王婉清,突然尖叫道:"抓住她!别让王婉清跑了!"
王婉清心里一紧,正想动手,肩窝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她低头一看,一支羽箭穿透斗篷深深扎进肉里,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啊!"王婉清痛呼出声,左手下意识按住伤口。温热的血液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地上那滩酒渍里,泛起细密的血沫。
"有毒......"王婉清的声音发颤,不是装的。那支箭上涂了东西,麻痹感正顺着血管往上爬。
林婉仪推开侍卫,一步步走到王婉清面前,脸上带着扭曲的笑:"妹妹,你以为本宫真的会让你活着离开吗?"她抬起脚,狠狠踩在王婉清受伤的肩上,"当年你娘就是喝了这牵机毒酒死的,今天本宫让你尝尝更厉害的!"
王婉清疼得眼前发黑,右手却握紧了金簪。就在她准备刺向林婉仪的瞬间,殿外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住手!"
玄色龙袍的身影裹挟着风雪冲进来,沐川柏一把推开林婉仪,将王婉清打横抱起。他摸到她后背黏腻的血迹时,瞳孔骤然收缩:"怎么回事?"
林婉仪扑上来想拉他的衣袖,被沐川柏嫌恶地甩开:"陛下!是王婉清她想放火焚烧坤宁宫!还要对臣妾腹中的胎儿下手啊!"她捂着小腹蹲在地上,眼泪说来就来。
沐川柏低头看向怀中的王婉清,她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却倔强地抿着。他的手指擦过她染血的唇角,那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杏仁味。
"陛下......"王婉清突然抓住他的衣襟,指甲深深掐进丝绸面料,"那酒......有毒......"她的目光越过沐川柏的肩膀,死死盯着林婉仪,"她假孕......"
话音未落,王婉清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嘴角溢出黑色的血沫。沐川柏的心猛地一沉,抱着她转身就往外跑:"传太医!快传太医!"
林婉仪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口,嘴角的笑容怎么都藏不住。她轻轻抚着平坦的小腹,那里垫着厚厚的棉花。
"皇后娘娘,要不要......"旁边的太监低声请示。
林婉仪冷冷瞥了他一眼:"不必。沐川柏现在疑心正重,杀了她反而落人口实。"她走到那滩带着血沫的酒渍前,用脚轻轻碾着,"本宫要让她活着,活在本宫的眼皮子底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寒风从殿门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火星,像一群跳舞的萤火。林婉仪抬头望向窗外,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残月正从乌云里钻出来,惨白的光芒照在她狰狞的脸上,竟比殿内的烛火还要冷。
沐川柏抱着王婉清冲进偏殿时,她已经昏迷过去了。鲜血浸透了他胸前的龙纹,黏腻的触感让他想起五年前那个雪夜。那时候她也是这样浑身是血地躺在他怀里,手里紧紧攥着半块咬碎的麦饼。
"陛下,太医来了。"秦风掀开帘子走进来,身上还带着宫墙外的寒气。他看见沐川柏怀里的王婉清,瞳孔微微一缩。
太医颤抖着手指搭在王婉清腕上,脸色越来越白:"陛...陛下...娘娘中的是...是鹤顶红...还有...还有乌头草的剧毒..."
沐川柏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必须救活她!"
太医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臣...臣尽力...只是..."
"没有只是!"沐川柏一脚踹翻旁边的药箱,瓷瓶散落一地,发出刺耳的响声,"救活她,朕赏你黄金万两!"
秦风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瓷瓶,眼角余光瞥见王婉清紧握的右手。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轻轻掰开她的手指——里面是半枚染血的银簪,簪头刻着个小小的"王"字。
沐川柏的目光落在银簪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突然想起三天前在冷宫墙外,王婉清对秦风说的那句话:
"三日后巳时,本宫在沈家祠堂等他。"
原来她早就知道林婉仪要动手。原来她赴的不是宴,是死局。
秦风把解药塞进王婉清嘴里,低声道:"陛下,坤宁宫那边..."
"看好她。"沐川柏打断他的话,玄色龙袍在转身时带起一阵冷风,"朕要亲自去问问皇后,她腹中的龙裔,究竟是谁的种。"
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雪沫子落在沐川柏的肩头,转眼就融化成水。他一步步走向坤宁宫,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在给自己的猎物倒数时辰。
偏殿里,王婉清的睫毛颤了颤,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在满是血污的脸上划出一道清晰的痕迹。秦风看着她微微起伏的胸膛,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从今晚开始,这皇宫的天,是真的要变了。
沐川柏的靴子碾过地上凝固的血酒,玄色龙袍下摆扫过王婉清苍白的脸。他突然弯腰,两根手指粗暴地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
"抬起头。"他的声音比殿外的寒风更冷,"看着朕说,这酒是谁逼你喝的?"
王婉清的视线聚焦在他紧抿的薄唇上,那里曾无数次吻过她的额头。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滴,在他明黄色的腰带织金云龙纹上洇开细小的红点。
"是...臣妾自己..."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黑色血沫喷在沐川柏手背上,"想祝皇后娘娘..."话未说完就疼得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抠进他手腕。
林婉仪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陛下您看!她自己招了!沈氏一定是在冷宫待疯了,竟想来谋害皇嗣!"她挺着假孕的肚子往前蹭了两步,发髻上的凤凰步摇撞出细碎的响声。
沐川柏没有看她。他盯着王婉清颈间暴起的青筋,那处肌肤还留着他昨夜咬出的红痕。三日前在冷宫墙根下,她跪在雪地里抓着他袍角说"陛下若信我最后一次"时,这截脖颈在月光下也是这样脆弱。
"秦风。"沐川柏突然开口。
秦风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端着那杯泛着血沫的毒酒。他将银针浸入酒液,针尖瞬间乌黑。
"皇后娘娘说这是当年的合卺酒?"秦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奴才记得,先皇后娘娘薨逝前,也说过同样的话。"
林婉仪的脸色唰地白了。她下意识捂住小腹后退半步,撞到身后的紫檀木屏风,发出沉闷的响声。
沐川柏终于松开王婉清,转身走向林婉仪。龙靴踩在碎瓷片上咔嚓作响,惊得殿内所有人都跪伏在地。
"把手拿开。"他站在林婉仪面前,目光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
林婉仪的嘴唇哆嗦着:"陛下...龙裔..."
"朕叫你把手拿开!"沐川柏的声音陡然拔高,龙袍无风自动。
林婉仪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手指一点点从腹上移开。沐川柏突然伸手,隔着层层锦缎抓住她腰侧,轻轻一捏——
"啊!"林婉仪痛呼出声,垫在衣襟里的棉花簌簌掉出来,在红烛下像漫天飞雪。
沐川柏的眼神冷得像淬了冰。他猛地甩开手,林婉仪重重摔倒在地,发髻散开,凤钗滚到王婉清脚边。
"假孕欺君。"沐川柏一字一顿,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谋害皇嗣(未成功)。"
王婉清的睫毛颤了颤。她看着沐川柏挺拔的背影,突然想起那年上元节,他在灯市上为她赢下玉如意时,指关节也是这样泛着白。那时她以为那是紧张,后来才知道,那是他要捏碎什么东西的前兆。
"陛下饶命!"林婉仪连滚带爬扑到沐川柏脚边,死死抱住他的靴筒,"是臣妾鬼迷心窍!都是王家逼我的!王婉清的父兄手握兵权,臣妾怕..."
沐川柏的目光越过她,落在王婉清身上。她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身,正用那支刻着"王"字的银簪,一下一下剜着地里的血渍。
"秦风,"沐川柏突然轻笑一声,那笑声让所有人头皮发麻,"把坤宁宫所有的合卺酒,都给皇后娘娘送过来。"
王婉清的簪尖顿了顿。她抬头看向沐川柏,正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极了冷宫古井里的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是万丈深渊。
殿外的风雪更大了,檐角铁马叮当作响,像是在为谁倒数时辰。王婉清忽然觉得头晕得厉害,耳边传来林婉仪凄厉的尖叫,还有...沐川柏模糊的声音。
"婉清,你看,这一次朕信你了。"
她想笑,喉咙里却涌上腥甜。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看见沐川柏向她走来,玄色龙袍上的金线在烛火下明明灭灭,像极了他们初见时,她偷偷藏在袖中那只扑腾的金翅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