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婉清醒来时,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了。
偏殿里静悄悄的,只有炭盆里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爆裂声。她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明黄色锦被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暖意融融的。
肩窝处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火烧火燎的疼了。她记得自己中了箭,还中了毒。后来...后来沐川柏来了。
想到沐川柏,王婉清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涩。
他为什么要救自己?就因为那半枚刻着"王"字的银簪?还是因为...他对自己还有一丝一毫的旧情?
王婉清自嘲地笑了笑。旧情?他们之间,哪还有什么旧情可言。从他为了皇位,眼睁睁看着她王家满门被诬陷,看着她母亲喝下那杯毒酒开始,他们之间就只剩下血海深仇了。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娘娘,您醒了?"
一个温柔的女声传来,王婉清抬头一看,是秦风身边的那个小太监,名叫小禄子。此刻他正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汤走过来。
"这是?"王婉清看着那碗药汤,眉头微微蹙起。
"娘娘,这是太医刚熬好的解药,您快趁热喝了吧。"小禄子小心翼翼地把药碗递到王婉清面前,"陛下吩咐了,一定要看着您把药喝下去。"
王婉清看着那碗药汤,心里五味杂陈。沐川柏...他到底想干什么?
她接过药碗,屏住呼吸,仰头将那碗苦涩的药汤一饮而尽。药味在嘴里弥漫开来,苦得她舌尖发麻。
"娘娘,好些了吗?"小禄子接过空碗,关切地问道。
王婉清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她现在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小禄子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识趣地退了出去,临走前还贴心地帮她关上了殿门。
殿里又恢复了安静。王婉清靠在软榻上,闭上眼睛,脑子里乱哄哄的。
她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雪夜,沐川柏也是这样紧紧抱着她,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那时他说:"婉清,等我,等我登上皇位,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可结果呢?他登基了,却给了她一个废后的身份,把她打入了冷宫。
王婉清睁开眼睛,眼角滑下一滴泪。她恨沐川柏,恨他的言而无信,恨他的冷酷无情。可为什么,当她看到他为自己担忧,为自己发怒时,心里还是会泛起一丝涟漪?
她用力甩了甩头,想把那些不该有的念头甩掉。她是王婉清,是沈家的大小姐,不是那个会被沐川柏三言两语就哄骗回去的小女人。
就在这时,殿门突然被推开了。
王婉清抬头一看,沐川柏穿着一身玄色常服,一步步走了进来。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依旧锐利。
"醒了?"沐川柏走到软榻边,语气平淡地问道。
王婉清没有回答他,只是把头扭向了一边。她不想看到他,不想和他说话。
沐川柏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冷淡,他在软榻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目光紧紧锁在她的脸上。
"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他问道。
王婉清还是没有说话。
沐川柏叹了口气,伸出手,想要触摸她的脸颊。王婉清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地躲开了。
"陛下,请自重。"王婉清的声音冷冰冰的,带着一丝警惕。
沐川柏的手僵在了半空中,眼神里闪过一丝受伤。他慢慢收回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攥成了拳头。
"林婉仪的事,朕已经处理了。"沐川柏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她假孕欺君,谋害于你,朕已经将她打入了天牢,听候发落。"
王婉清心里一动,但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那是陛下的家事,与臣妾无关。"
"与你无关?"沐川柏突然提高了音量,语气里带着一丝愤怒,"王婉清,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林婉仪的目标一直都是你!如果朕没有及时赶到,你现在已经..."
他的话说不下去了,眼神里充满了后怕。
王婉清看着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无名火。"陛下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初臣妾在冷宫受尽折磨的时候,陛下在哪里?臣妾的母亲被人下毒身亡的时候,陛下又在哪里?"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陛下现在假惺惺地关心臣妾,是为了什么?是觉得亏欠了臣妾,还是想弥补什么?告诉您,臣妾不需要!"
沐川柏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知道,王婉清的质问,每一句都戳在他的心上。他亏欠她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凝之,对不起。"沐川柏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无助,"过去的事,是朕错了。朕知道,朕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朕真的想弥补你,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重新开始?"王婉清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陛下,您觉得我们之间,还能重新开始吗?沈家已经没了,臣妾的母亲也死了,您觉得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她的笑声戛然而止,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恨意。"陛下,您欠臣妾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沐川柏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凝之,别这样..."他的声音哽咽了,"朕知道错了,朕真的知道错了。你打朕,骂朕,怎么罚朕都行,只要你能消气,只要你能留下来..."
王婉清被他抱得紧紧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龙涎香味道,让她感到一阵晕眩。她想推开他,可是浑身却没有力气。
"放开我..."王婉清的声音带着一丝挣扎,"沐川柏,你放开我..."
"我不放!"沐川柏把她抱得更紧了,"凝之,朕再也不会放开你了!朕已经失去你一次了,不能再失去你第二次!"
他的嘴唇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慢慢下移,吻向她的眼睛,她的鼻子,最后落在了她的嘴唇上。
王婉清的脑子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是该推开他,还是该回应他?
她的心里充满了矛盾和挣扎。她恨他,可是身体却很诚实地回应着他的吻。
沐川柏的吻越来越深,越来越热烈,带着一丝急切,一丝占有欲。他的手开始在她的背上轻轻抚摸着,动作温柔而缠绵。
王婉清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她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沉沦在这个久违的吻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沐川柏才慢慢松开了她。他看着王婉清泛红的脸颊,眼神里充满了爱意和满足。
"婉清,留下来,好吗?"他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祈求。
王婉清睁开眼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心里又是一阵刺痛。她用力推开他,坐起身,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
"陛下,请您自重。"王婉清的声音恢复了冰冷,"臣妾只是一个废后,不配得到陛下的厚爱。"
沐川柏的脸色瞬间暗了下来。他没想到,一个吻就让她重新软化的态度,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再次变得冰冷。
"婉清..."
"陛下,"王婉清打断了他的话,眼神坚定地看着他,"臣妾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王家大小姐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臣妾只想在冷宫里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不想再参与这些纷争了。"
沐川柏看着她决绝的眼神,心里一阵绝望。他知道,王婉清是铁了心要和他划清界限了。
"你就这么恨朕?"沐川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王婉清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恨吗?或许吧。但更多的是失望,是绝望。
沐川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王婉清需要时间,需要空间。
"好,朕不逼你。"沐川柏站起身,语气平静地说道,"你先在这里好好养伤,等伤好了,你想去哪里,朕都依你。"
说完,他转身就往外走,脚步显得有些沉重。
王婉清看着他的背影,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知道,自己刚才的话一定深深伤害了他。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他们之间,早就已经回不去了。
就在沐川柏走到殿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道:"王将军的案子,朕会重新彻查的。"
王婉清的心猛地一跳,她抬起头,看着沐川柏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沐川柏没有再说话,大步走出了殿门。
王婉清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乱。他说...要重新彻查父亲的案子?
这五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为父亲平反,为沈家洗清冤屈。可是,沐川柏一直都对这件事避而不谈。为什么现在...他突然改变主意了?
难道是因为自己这次遇险?还是因为...他真的后悔了?
王婉清不知道答案。但她知道,父亲的案子如果能够重新彻查,那对沈家来说,将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她的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或许,事情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糕。
就在这时,小禄子又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娘娘,该喝药了。"
王婉清接过药碗,看着碗里黑漆漆的药汤,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从今往后,她的生活,或许真的要不一样了。
她仰头将药汤一饮而尽,这一次,她没有觉得那么苦了。因为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丝甜,一丝希望。
殿门在沐川柏身后缓缓闭合,炭盆里火星噼啪炸响,映得王婉清脸颊忽明忽暗。碗底残留的药渣粘在白瓷内壁,像极了沈家祠堂供桌上积了五年的灰。
"娘娘?"小禄子捧着空碗侍立一旁,见她盯着窗棂出神,鬓角碎发被气流掀动,"风大了,可要关上窗?"
王婉清指尖抚过锦被上绣的缠枝莲纹,金线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天牢..."她忽然开口,声音比殿角的铜鹤香薰还要凉,"林婉仪入天牢前,可曾见陛下?"
小禄子手指一颤,青瓷碗沿撞出轻响。"奴才...奴才听闻林嫔哭着拽住陛下袍角,说..."他咽了口唾沫,"说腹中的确有龙裔。"
锦被上的金线突然硌痛掌心。王婉清想起昨日箭羽穿透肩胛时,林婉仪那张梨花带雨的脸——明明是三伏天,那双手腕却凉得像浸在冰水里。
"陛下信了?"她听见自己问,声音平得像冻住的湖面。
"太医按脉时,林嫔突然呕了血。"小禄子的声音压得更低,"李太医吓得跪了地,说...说是忧思过度动了胎气。"
王婉清猛地坐直,肩胛伤口霎时撕开般疼。五年前母亲喝下那杯鸩酒时,也是这样呕出一线鲜血,染红了她半幅衣袖。
殿门外传来环珮叮当,一个尖细嗓音由远及近:"皇后娘娘驾到——"
王婉清瞳孔骤缩。冷宫废后突然被接进偏殿养伤,如今正牌皇后亲自登门,这哪里是探望,分明是问责。
门帘被金钩挑开,新任皇后周氏身着正红宫装,裙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香风。她身后跟着八个执扇宫女,阵仗比沐川柏来时还要华贵三分。
"姐姐这偏殿,倒比本宫的中宫还要暖和些。"周氏捏着团扇轻笑,目光掠过炭盆时骤然变冷,"听闻姐姐醒了,本宫特意炖了燕窝来。"
宫女捧着描金漆盒上前,揭开时白瓷碗里飘着几粒血红色的枸杞。那颜色刺得王婉清眼睛生疼——与母亲呕出的血一个模样。
"多谢皇后挂心。"王婉清撑着软榻扶手起身,锦被滑落露出bandaged shoulder,"只是臣妾蒲柳之姿,怕是消受不起这样金贵的东西。"
周氏团扇点着掌心,绕着软榻走了半圈。"姐姐这话就见外了。"她突然停在王婉清面前,团扇猛地戳向bandaged shoulder,"陛下为姐姐连林嫔都打入天牢,本宫若是不来表表心意,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剧痛让王婉清眼前发黑,冷汗霎时浸透中衣。她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皇后娘娘若是为林嫔来做说客,大可不必。臣妾与陛下早已恩断义绝。"
"恩断义绝?"周氏突然笑出声,笑声尖利如裂帛,"那姐姐昨晚为何还留宿偏殿?为何不等伤愈就急着搬回冷宫?"她俯下身,温热气息喷在王婉清耳边,"还是说...姐姐怕住久了,舍不得这泼天的富贵?"
炭盆突然爆出一串火星,王婉清听清了自己磨牙的声音。周氏身上的龙涎香比沐川柏身上的浓郁百倍,熏得她几欲作呕——五年前母亲的丧礼上,也是这味道盖过了棺木的腐朽气息。
"皇后若是来寻衅,臣妾奉陪。"王婉清缓缓抬头,直视那双含着毒的凤眼,"只是臣妾提醒娘娘,父亲的案子陛下已下令重审。王家三百余口的冤魂,总要有人来偿。"
周氏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团扇"啪嗒"掉在地上。她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宫女:"不可能...陛下早就说了那案子已定..."
王婉清看着她失态的模样,忽然明白了什么。当年王家被抄时,周氏的父亲正是负责监斩的刑部尚书。
殿外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秦风掀帘而入,脸色惨白:"陛下!不好了!天牢走水,林嫔...林嫔她葬身火海了!"
周氏猛地瘫坐在地,发髻上的金步摇摔断了流苏。王婉清却只觉得心口一阵发凉——沐川柏前脚说要重审旧案,后脚关键证人就葬身火海,这未免太过巧合。
炭火渐渐微弱下去,晨光透过窗棂映在地上,画出一道刺目的金线。王婉清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雪夜,沐川柏也是这样站在火光里,对她说:"婉清,等我..."
原来有些誓言,从一开始就是焚身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