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里的烟还在往上冒,火星子噼啪爆开,像极了五年前王家军溃败那日的烽火。沐川柏死死攥着王婉清的胳膊,龙袍上的金线被火星燎出几个黑窟窿。她怀里的牌位烫得吓人,王威之灵四个篆字像烧红的烙铁,硬是要在他心上烫出个窟窿来。
"放手。"王婉清的声音从烟火里钻出来,带着股焦炭味儿。
沐川柏非但没放,反倒攥得更紧。她肩上的绷带早被血浸透,一缕头发粘在血污模糊的脸颊上,倒比当年凤冠霞帔时更让他心慌。他低头看她怀里的牌位,边角那片梧桐叶还绿着——宫里的梧桐叶十月就该黄透了,这分明是刚摘下来的。
"冷宫里的火,王军弩的箭,是你给朕准备的登基大礼?"沐川柏的声音劈得像冰碴子,齿缝里全是血腥味。
王婉清突然笑了,咳得肩膀直抖,血沫子从嘴角溢出来。她抬手,指腹擦过他锁骨那道旧疤,凉得他打了个激灵。"陛下忘了?"她凑得更近,呼吸喷在他脖颈上,"臣妾早已不是皇后,哪有这等本事调动王家旧部?"
秦风带着禁军冲进院时,正看见陛下把废后按在残墙上。月光从烧塌的房梁缝里漏下来,照见王婉清半张染血的脸,另半张贴在沐川柏胸口,像幅被揉皱的水墨画。秦风赶紧低头看鞋尖,耳尖却红得能滴出血来。
"秦统领来得正好。"沐川柏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把这堆废木头清开,找找有没有暗门。"
王婉清这才从他怀里挣出来,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腰撞上烧焦的柱子。她抬手按了按腰侧,指缝间立刻冒出红珠子。沐川柏的目光跟着那抹红移动,喉头突然发紧——那里是他当年亲手给她系玉佩的地方。
禁军搬动横梁时弄出震天响。沐川柏的靴底碾过片没烧透的丝绸,宝蓝色的,缠枝纹针脚跟周氏裙摆上的分毫不差。他突然想起王婉清方才说的话,周氏的裙摆被桌角剐破了块,就在靠近荷包的位置。
"陛下!"个小禁军突然叫起来,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墙后头有东西!"
沐川柏拨开人群过去,焦黑的砖块后面果然有道暗门,青铜门环上刻着半朵鸢尾花。他伸手去推,王婉清突然开口:"别碰。"
话音未落,暗门"吱呀"开了条缝,支弩箭擦着沐川柏的耳根飞过去,钉在后面的柱子上。箭杆上的鸢尾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箭簇却粘着新鲜的血。
秦风拔刀的声音比箭啸还快。"保护陛下!"他挡在沐川柏身前,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暗门后黑漆漆的,只能听见水滴声,还有...细微的啜泣声。
"出来。"沐川柏的声音沉得像井底的水,"朕知道你在里面。"
暗门后没动静了。沐川柏朝秦风能了个眼色,禁军立刻张弓搭箭。就在这时,个小小的影子从门后爬出来,衣摆拖在地上,像条受伤的蛇。
是个太监,舌头被割了,嘴角还淌着血沫子。他爬到沐川柏脚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包着半块啃剩的桂花糕,糕上的红点像极了王婉清小时喜欢在眉心点的胭脂。
沐川柏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桂花糕是城西福瑞楼的手艺,五年前王婉清每周三都要差人去买。
太监突然抓住他的龙袍下摆,另只手颤抖着指向冷宫深处。那里有株老槐树,枝桠间挂着个晃晃悠悠的人影,月白绫罗在夜风中飘着,像只断了线的风筝。
"王婉清!"沐川柏的声音劈了。他冲过去时被瓦砾绊倒,膝盖撞在碎砖上。等他爬到树下,才发现那不是王婉清,是个穿着她旧衣裳的女尸,脸上戴着张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
后颈处有道浅浅的月牙形疤痕——那是当年她救他时被毒蛇咬伤留下的印记。
沐川柏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转过身,看见王婉清站在不远处,手里捏着枚毒针,针尖泛着幽蓝的光。她的脸在火光映照下明明灭灭,像庙里的无常鬼。
"是你杀了她?"沐川柏的声音抖得不像他自己。
王婉清没说话,突然弯腰剧烈咳嗽起来,手帕上立刻染开朵红梅。"陛下..."她抬起头,眼眶红得吓人,"您忘了臣妾不会武功?"
沐川柏这才注意到她右手虎口处有新伤,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勒过。太监突然"嗬嗬"叫着扑过来,从发髻里抽出张字条,上面用血写着三个字:凤仪宫。
秦风的脸色瞬间惨白。他想起下午搜查凤仪宫时,在周氏床板下发现的暗格,里面全是绣着鸢尾纹的香囊。当时他以为是周氏故弄玄虚,现在想来,那针脚分明是王家军传递密信的手法。
"秦风!"沐川柏突然低吼,"带禁军包围凤仪宫,活要见人!"
"不必了。"王婉清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周氏早就跑了。"她从袖中抽出卷明黄色的东西,慢悠悠展开——是份盖着玉玺的圣旨,上面"废黜皇后周氏"六个字墨迹犹新。
沐川柏的心跳骤然停摆。这是他昨夜才拟好的旨意,藏在御书房暗格里,除了秦风,没人知道。
王婉清突然笑了,笑得浑身发抖。她抬手将圣旨甩到他脸上,宣旨的墨迹在他脸颊划出道红痕。"陛下现在信了?王家旧案是冤案,冷宫里的火是周氏放的,连五年前..."她突然住了口,猛地呕出大口血。
沐川柏冲过去抱住她时,只觉得怀里的人轻得像片叶子。她的嘴唇还在动,气若游丝地说着什么。他把耳朵贴过去,听见断续的几个字:"...御花园...角门...密函..."
王婉清的头歪在他肩窝,彻底没了动静。沐川柏的手颤抖着探向她鼻息,指腹触到片冰凉的湿意——不是汗,是泪。
远处突然传来羽箭破空的声音。沐川柏抱着王婉清就地翻滚,箭簇擦着他的龙袍钉进焦土里。他抬头望去,冷宫墙头上站满了黑衣人,脸上都戴着青铜面具,手里的弩箭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保护陛下!"秦风挥剑劈开支箭,玄甲反射着火光,"禁军何在!"
回答他的是成片的惨叫声。沐川柏这才发现,跟来的禁军全都倒在地上,脖颈处有道细细的血痕,跟暗门后那个太监的伤口一模一样。
树影里突然走出个穿紫袍的老头,手里把玩着串菩提子。沐川柏的瞳孔骤然收缩——王太傅!明明三天前太医还说他中风卧床,连话都说不清!
"陛下别来无恙?"王太傅笑得像只老狐狸,"老臣等这day等了五年了。"
沐川柏抱着王婉清慢慢后退,后腰抵住烧焦的柱子。他这才发现,怀里人的指甲缝里还卡着点东西——香灰,带着龙涎香的味道,是御书房特制的安神香。
王太傅突然挥了挥手。黑衣人收起弩箭,齐刷刷跪倒在地。沐川柏的喉结剧烈滚动——他们跪的不是他,是他怀里的王婉清。
"皇后娘娘,该回宫了。"王太傅的声音突然变得恭敬,"王家军已经控制了东西二厂,就等您..."
沐川柏突然狠狠吻住王婉清的唇。她的唇冰凉,带着血腥味和桂花糕的甜香。王太傅的惊呼卡在喉咙里,黑衣人慌乱地举起弩箭,却不敢妄动。
"谁敢碰她试试。"沐川柏抬起头,嘴角还沾着王婉清的血。他小心地将她放在地上,慢慢站起身。龙袍在夜风中展开,像只浴火重生的凤凰。
"秦风,"他拔出腰间的龙纹刀,刀光映着漫天火光,"传令下去,京城戒严,捉拿叛贼王显。"
秦风愣住了:"陛下,王太傅的名字..."
"他不配姓王。"沐川柏的目光扫过满地尸体,"从他背叛王家军那刻起,就不配。"
刀光闪过,王太傅的惨叫声响彻夜空。沐川柏没回头,弯腰抱起王婉清,一步步走出火海。月光落在他们身上,地上的影子交缠在一起,像再也分不开的困兽。
经过那具戴面具的女尸时,王婉清突然动了动手指,抓住他的衣襟。沐川柏停下脚步,看见她睫毛上沾着的血珠滚下来,落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心头一颤。
"沐川柏..."她的声音轻得像梦呓,"别信...任何人..."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寅时了。沐川柏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闻到股若有似无的甜香——是醉春风,周氏惯用的胭脂味。他摸了摸王婉清的发髻,指尖触到个硬硬的东西,方方正正的,像封信。
冷宫深处突然传来声钟鸣。沐川柏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皇陵的警钟,只有先帝梓宫出事才会敲响。他抱紧王婉清,转身冲向禁宫方向。
凤仪宫的方向火光冲天,比冷宫的火还要旺。沐川柏突然想起王婉清给他的那封血函,王太傅的字迹,还有太监手里的桂花糕。五年来的碎片像走马灯样在眼前闪过,突然拼凑出个可怕的真相。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她还在昏迷,睫毛却微微颤抖着。沐川柏的心猛地一沉——那支毒针,她是什么时候藏起来的?
沐川柏攥着那封血函的手指骨节泛白,指尖却在发抖。皇陵警钟的余音还在耳膜间震荡,凤仪宫的火光已照亮半个夜空。怀里的王婉清突然发出一声细碎的呻吟,温热的鼻息喷在他颈窝——她竟醒了。
"放我下来。"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沐川柏低头时,正撞见她睁开的眼睛,瞳仁里跳动着两簇小火苗,映着远处的火光,"你抱着我,跑不快。"
话音未落,冷宫残破的院门突然传来巨响。十数名青铜面具卫破墙而入,玄铁铸就的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腰间悬着的弯刀反射出刺眼的寒芒。沐川柏下意识将王婉清护在身后,龙纹刀出鞘的声响划破夜空。
"陛下倒是深情。"面具卫中有人轻笑,声音经过青铜面具过滤,变得嗡嗡作响如同蜂鸣,"可惜皇后娘娘眼里,从来只有王家军的兴亡。"
王婉清突然从沐川柏臂弯里挣脱,踉跄着退到桂花树下。她后腰的伤口又裂开了,月白绫罗被血浸透,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沐川柏想上前扶她,却被她抬手制止——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支小巧的银哨,哨口抵着朱唇。
"你们要找的是我。"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兵器碰撞的铿锵声,"放他走。"
最前方的面具卫突然摘下头盔,露出张布满刀疤的脸。沐川柏瞳孔骤缩——那是五年前镇守雁门关的副将赵奎,本该在王家军溃败时战死沙场。赵奎的目光掠过沐川柏,最终落在王婉清身上,单膝跪地:"少将军,属下无能,让您受委屈了。"
"少将军?"沐川柏猛地转头看向王婉清,龙纹刀几乎握不住,"你明明..."
"我王婉清,"她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断裂般的锐利,"王家军三万亡魂唯一的后人,何曾输过?"
赵奎身后的面具卫同时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张熟悉的脸——全是五年前战死名册上的王家旧部。沐川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透不过气来。他突然想起昨夜御书房里那份被篡改的军报,想起王太傅中风前反常的沉默,想起周氏床板下那些绣着鸢尾纹的香囊。
"噗——"王婉清又呕出一口血,这一次却没有用手帕去擦。血珠顺着下颌滑落,滴在她胸前半块露出的玉佩上——那是沐川柏登基时亲手为她系上的同心结,原来她一直贴身戴着。
"沐川柏,"她突然看向他,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恳求,"皇陵不能出事,先帝梓宫里藏着..."话音未落,整个人突然软倒下去。沐川柏飞身接住她时,正听见远处传来禁卫军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青石板路上像闷雷滚动。
赵奎突然吹了声口哨。所有王家旧部同时拔刀,刀锋组成一道寒光闪闪的屏障,将沐川柏和王婉清护在中央。沐川柏低头看着怀中人苍白如纸的脸,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根本不是要逃离,而是用自己做诱饵,逼着他发现这盘布了五年的死局。
"秦风!"沐川柏扬声大喊,声音在夜风中炸开,"带你的人去皇陵!"
秦风的身影从火光中冲出来,玄甲上沾满血污,左臂不自然地垂着。他身后跟着数十名禁军,全是从凤仪宫突围出来的幸存者。"陛下!周氏带着火药库的人手去了奉天殿!"他嘶哑着嗓子吼道,"王太傅的人把宫门全封死了!"
沐川柏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低头看向王婉清,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嘴角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突然想起她指甲缝里的香灰——御书房的安神香,只有在批阅奏折时才会点燃。难道说...
"少将军!"赵奎突然惊呼。王婉清的衣襟下渗出汩汩鲜血,一支短箭穿透了她的后背,箭簇上还挂着半片凤凰刺绣——那是周氏凤袍上的纹样。沐川柏抬头望去,冷宫墙头上站着个穿凤袍的身影,手里握着把雕花长弓,月光照亮了她狰狞的脸。
"妹妹,这凤位终究是我的。"周氏的笑声尖锐刺耳,"你和你那通敌叛国的父兄一样,都该死!"
王婉清突然睁开眼睛,用尽最后力气抓住沐川柏的衣领。她的嘴唇贴着他的耳朵,气若游丝:"密函...夹层...答应我..."
话音未落,她的手彻底垂落。沐川柏感觉怀中的人轻得像片羽毛,连最后一丝体温也在迅速流失。冷宫的风卷起地上的灰烬,扑在他脸上像细小的刀割。远处奉天殿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夜空。
"王婉清!"
沐川柏跪在地上,怀中抱着渐渐冰冷的身体,第一次失控地嘶吼出声。龙纹刀"哐当"落地,刃面映出他通红的眼眶和满脸的血污。王家旧部同时跪倒,甲胄撞击地面的声响震耳欲聋。
周氏站在墙头轻笑,手指松开弓弦,又一支箭破空而来。这一次沐川柏没有躲,任由箭簇擦着眉心飞过,带起一道血痕。他慢慢站起身,抱起王婉清转身走向禁军,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秦风,"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传朕旨意。"
夜风卷起他破损的龙袍,猎猎作响如同战旗。奉天殿的火光在他身后明明灭灭,照亮他眼中燃起的滔天烈焰——那是比任何火海都要灼热的,复仇之火。
"废黜周氏皇后之位,打入天牢,秋后问斩。"
"王家旧案彻查,凡参与构陷者,诛九族。"
"传召各镇节度使入京勤王,清君侧,肃朝纲。"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朕要亲自去奉天殿,会会这位好大嫂。"
秦风看着陛下抱着女尸走向火光最深的地方,突然明白了王婉清最后那个眼神的含义。她不是在托付密函,而是在把一个支离破碎的王朝,和一个被仇恨困住的帝王,重新交还给彼此。
冷宫深处,那株老槐树下,半块啃剩的桂花糕躺在灰烬里。糕点上的红点被鲜血浸染,像极了王婉清当年喜欢在眉心点的胭脂,也像极了沐川柏此刻滴落在龙纹刀上的,滚烫的血珠。
凤仪宫的火还在烧,皇陵的警钟却突然停了。整个皇城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听见奉天殿方向传来的,一阵阵金戈交击的脆响,如同死神在敲响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