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冬天来得早,才刚过小雪气节,鹅毛大雪就连绵下了三天三夜。王婉清把最后一根柴火填进灶膛,橘红色的火光舔着黝黑的铁锅,映得她脸上暖融融的。窗外风雪拍打着破旧的窗棂,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像是有谁在外面哭。
她坐在小板凳上,借着油灯昏黄的光线缝补着一件粗布衣衫。针脚细密均匀,这手艺是她在冷宫那五年练出来的。那时日子难熬,总得找点事情做,不然人早就疯了。王婉清抿了抿嘴,指尖划过布料上磨出的破洞,心里想着那个叫"林默"的男人。
桌上摆着一碗已经凉透的小米粥,还有两个硬邦邦的麦饼。这是她给"林默"留的晚饭。他今天去二十里外的邻镇送货,说是要给镇上最大的药铺送一批过冬的药材。走的时候天还没亮,现在天都黑透了,人还没回来。
王婉清把缝好的衣衫叠整齐,又望向窗外。风雪好像小了些,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她站起身,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冻得冰凉的木门上,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也该回来了。"她低声自语,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衣角。这三年来,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等待。从一开始的忐忑不安,到后来的习以为常,再到现在的隐隐担忧。
三年前,祭坛塌陷,黑雾弥漫,她和沐川柏双双坠入深渊。醒来时,他们躺在一处山涧里,被一个路过的货郎所救。沐川柏伤得很重,昏迷了整整七天七夜。醒来后,他看着身边同样幸存的王婉清,突然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婉清,我们不回去了。"他说,"沐川柏已经死了,从今往后,我叫林默,是你的丈夫。"
王婉清当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这个曾经高高在上、视她如敝履的帝王,此刻卸下了所有光环,像个犯错的孩子。她累了,真的累了。那些宫斗阴谋,那些爱恨情仇,她不想再参与了。于是,她轻轻点了点头。
就这样,他们成了北疆边陲小镇上一对普通的货郎夫妻。沐川柏化名林默,靠着一手好木工和偶尔送货维持生计。王婉清则操持家务,缝缝补补,日子过得清贫却也安稳。
只是偶尔,王婉清会在夜里惊醒,看到"林默"独自一人坐在床边,望着窗外发呆。月光洒在他脸上,那一瞬间,他不再是那个憨厚老实的货郎林默,而是那个眉宇间带着疏离和疲惫的帝王沐川柏。每次王婉清想问些什么,他都会立刻察觉到,转过身对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将她重新揽入怀中。
"做噩梦了?"他总是这样问,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王婉清摇摇头,把头埋在他怀里。他身上有淡淡的木头清香,混杂着阳光和汗水的味道,这是属于林默的味道。可有时候,她又会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那是属于沐川柏的味道。每当这时,她就会提醒自己,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他只是林默,是她的丈夫。
今天早上,"林默"走得匆忙,将他从不离身的月牙佩遗落在了床底。王婉清打扫房间时发现了,捡起来放在了桌上。那是一枚普通的和田玉佩,上面刻着一个简单的月牙图案。"林默"说,这是他父母留下的遗物,要贴身佩戴,保佑平安。
王婉清拿起玉佩,习惯性地想擦拭干净。月光石的质地温润光滑,被他常年佩戴得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泽。她的手指拂过玉佩上的月牙凹槽,却突然停住了。
凹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王婉清皱了皱眉,将玉佩凑近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她清楚地看到月牙凹槽里残留着一些暗红色的膏状物质,已经半干涸了。她用指甲轻轻刮了一点下来,放在鼻尖闻了闻。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香气钻入鼻腔。
王婉清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猛地站起身,碰倒了身后的小板凳,发出"哐当"一声响。
不可能!
她死死攥着手中的玉佩,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味道,她绝不会认错!
凝血散!
那是皇家秘制的疗伤圣药,专治金疮内伤,断骨生肌,千金难求。药性霸道,效果显著,但气味独特,即便稀释千倍也能辨认出来。当年沐川柏在祭天台上为了救她而受伤,太医就是用的这种药。后来沐策篡权,宫中密探传递消息时用的封泥也曾沾染过这种气味。
一个边陲小镇的普通货郎,怎么可能会有凝血散?
王婉清的心跳得飞快,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环顾这间狭小的屋子,突然觉得无比陌生。墙角堆放的整齐柴火,炕上叠着的浆洗干净的粗布被褥,桌上那个掉了漆的木盆,还有窗边挂着的那串干辣椒......这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可又好像笼罩着一层看不清的迷雾。
她冲到"林默"平时放杂物的木箱前,颤抖着手打开箱盖。里面放着几件换洗的衣物,一双磨破了底的布鞋,还有一本看起来很旧的送货账本。王婉清拿起账本,翻了几页。上面记录着每日送货的数量和收入,字迹歪歪扭扭,完全不像一个曾经饱读诗书的帝王写出来的。
可是,当她翻到最后几页时,手指突然顿住了。
账本的边角,有几处不易察觉的蜡封痕迹。虽然已经被小心翼翼地刮掉了,但残留的蜡渍还是暴露了它的存在。王婉清的心沉了下去。她继续翻找,在箱子底部发现了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物。她将衣物展开,发现里面是一件被拆开的玄色绸缎里衬。
那种材质,那种织法,她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只有皇族才能使用的云锦!
王婉清踉跄后退,一跤跌坐在地上。她看着手中的云锦残片,又看看桌上那枚沾着凝血散的月牙佩,脑海里一片混乱。
三年来的平静生活,难道只是一场精心编织的谎言?
那个每天为她挑水劈柴、笨拙地学着做饭、在她生病时寸步不离的林默,真的是沐川柏伪装出来的吗?
他为什么要骗她?如果他真的想回归帝位,为什么还要带着她躲在这种穷乡僻壤?如果他真心想过普通人的生活,又为什么会私藏凝血散和皇家云锦?
无数个问题在王婉清脑海里盘旋,让她头痛欲裂。她想放声大喊,想把眼前的一切都砸个粉碎,但最终只是死死咬住嘴唇,任由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咳嗽声。
王婉清猛地回过神,迅速将云锦残片塞回箱底,合上箱盖。她把月牙佩藏进袖中,又吹灭了桌上的油灯,只留下灶膛里跳动的火光照明。做完这一切,她背对着门站在炕边,心脏狂跳不止。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风雪裹挟着寒气涌入屋内。王婉清打了个寒颤,听到了"林默"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婉清,我回来了。"
她转过身,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到"林默"站在门口,身上落满了积雪,脸色苍白如纸。他看到黑暗中的王婉清,习惯性地想展露一个笑容,却牵动了伤口,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左肋处,那里迅速洇出了一片刺目的红色。
王婉清瞳孔骤缩。
"你受伤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林默"摆了摆手,试图掩饰:"没事,小伤而已。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撞到了石头。"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肩上的货袋卸下,动作却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王婉清冲上前,想要扶他,却在触到他衣内包扎伤口的麻布时猛地僵住。那种缠绕方式,那种打结手法,她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太医院专门为皇族处理伤口时才会用到的"青龙缠"!
三年了,沐川柏,你还是放不下吗?
王婉清慢慢收回手,后退了一步。火光映照在她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阴暗。
"是吗?"她听到自己冷冷地开口,"林默,你这伤,是用什么药治的?"
"林默"的身体明显一僵。他抬起头,对上王婉清冰冷的目光,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就...就是镇上李大夫给的金疮药啊,还能有什么药。"
王婉清看着他闪躲的眼神,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她缓缓抬起手,从袖中取出那枚月牙佩,举到"林默"面前。
"那这个呢?"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这凝血散,你又作何解释?边陲小镇的货郎,怎么会有皇家秘药?"
"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看着王婉清手中的玉佩,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王婉清看着他这副模样,积压在心底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她猛地将玉佩掷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三年了!沐川柏!"她凄厉地喊道,眼泪决堤而出,"我以为你真的放下了帝位之争!我以为那些血雨腥风都已过去!我以为我们终于可以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了!"
她抓起炕上刚缝好的那件粗布衣衫,拿起剪刀狠狠剪断:"你说过要过普通人的生活!你说过不会再骗我!这些全都是假的吗?!你把我当什么了?你把这三年的时光当什么了?!"
"婉清,你听我解释......"沐川柏试图上前,却被王婉清避开。
"解释?"王婉清冷笑,泪水模糊了视线,"解释你为什么私藏皇家秘药?解释你为什么和京城还有联系?还是解释你从头到尾都在利用我,把我当成你复位计划中的一颗棋子?!"
沐川柏看着被剪断的衣衫,看着王婉清眼中的绝望和愤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缓缓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婉清,我对不住你...但我没有骗你,我是真心想和你过普通人的生活..."
"真心?"王婉清的声音里充满了讽刺。
"是真的!"沐川柏急切地辩解,"但沐策余党未除,朝中暗流汹涌,我若真的不问世事,不仅帝位旁落,我们也难逃追杀...这三年来,京城一直有密探在追查我们的下落。"
他撕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包扎着伤口的左肋:"这次受伤不是意外,是沐策的残党找到我们了。我暗中联络旧部,平定内乱,全都是为了我们能真正安稳度日!"
王婉清愣在原地,手中的剪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看着沐川柏伤口上渗出的鲜血,看着他眼中的痛苦和焦急,心乱如麻。
"帝位虚悬三年?"她颤抖着问道,"你的意思是,这三年来,大沐一直没有皇帝?"
沐川柏低下头,声音艰涩:"是。朝中老臣一直暗中维持,等待我回去主持大局。我之所以隐瞒,是怕你再次卷入纷争...婉清,我只是想保护你。"
保护我?王婉清惨笑一声。又是这样,永远都是打着保护她的旗号来伤害她。
她后退一步,拉开了和沐川柏的距离。灶膛里的火光渐渐微弱下去,屋子里越来越暗。
"沐川柏,"她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死灰般的平静,"你走吧。"
沐川柏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不敢置信:"婉清,你..."
"我说,你走吧。"王婉清重复道,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这里不适合你,边陲小镇的平静生活也不适合你。你是帝王,你属于那高高的龙椅,属于那血腥的宫廷。我累了,不想再陪你玩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了。"
"不!婉清,你听我说!"沐川柏急得想要上前抓住她,却被王婉清厉声喝止:"别碰我!"
沐川柏的动作僵在半空。他看着王婉清冷漠的眼神,那眼神像一把冰冷的刀,将他的心割得鲜血淋漓。
"你走吧。"王婉清转过身,不再看他,"从今往后,你是你的大沐皇帝沐川柏,我是我的边陲民女王婉清,我们两不相欠。"
沐川柏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心如刀绞。他知道,这次他是真的伤透了她的心。可他不能走,他不能失去她。没有她,就算重登帝位又有什么意义?
他挣扎着站起身,踉跄着冲向门口。王婉清以为他终于想通了要离开,没想到他却"扑通"一声跪倒在了漫天风雪中。
"婉清,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骗你!"他跪在雪地里,额头抵着冰冷的积雪,声音因为绝望而嘶哑,"但请你相信,我从未想过要离开你!等内乱平定,我立刻带你回来,我们继续过这样的生活,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求你了!"
王婉清站在门内,背对着他,身体微微颤抖。她能听到他磕头的声音,能听到雪花落在他身上的声音,能听到他压抑的哭泣声。
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帝王,此刻却为了她,卑微地跪在风雪中哀求。
可是,信任一旦破碎,又怎能轻易复原?
王婉清缓缓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她伸出手,轻轻关上了那扇沉重的木门,将沐川柏的哀求与漫天风雪一同隔绝在外。
门内是她苦心经营的平静假象,门外是他无法割舍的江山社稷。
这道木门,隔断的不仅仅是两个世界,更是两颗曾经紧紧相依,如今却伤痕累累的心。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灶膛里偶尔传来的木柴爆裂声。王婉清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埋在膝盖里,压抑了许久的呜咽声终于忍不住逸出喉咙。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风雪声渐渐小了下去。王婉清抬起头,红肿的眼睛望向铜镜。她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从灶膛里抽出一根燃烧着的柴火,重新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昏黄的灯光下,铜镜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眉宇间刻着岁月的沧桑,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皱纹,而原本乌黑的鬓角,不知何时竟生出了数缕刺眼的白发。
王婉清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自己的白发。原来,这三年的平静,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梦。梦醒了,她依旧是那个在深宫冷院里耗尽青春的废后,而他,也依旧是那个被帝位束缚的帝王。
她拿起铜镜旁边的妆匣,想找点胭脂水粉掩盖这惊人的憔悴。手指却不小心碰掉了妆匣,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一支旧银簪,一盒早已干涸的胭脂,还有几张泛黄的药方......
就在这时,一张折叠整齐的明黄色纸张从妆匣的暗格里飘落出来。
王婉清的心猛地一跳。
那种明黄色,那种质地,她绝不会认错。
那是只有皇帝才能使用的明黄宣纸!
她颤抖着伸出手,捡起那张纸。纸张很薄,却重若千斤。她小心翼翼地展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那是沐川柏的亲笔御批!
"朕此生唯婉清皇后一人,此前废后诏书作废,待朕归来,必以凤仪之礼迎后还朝。"
王婉清捧着诏书,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这道诏书...这道诏书是什么时候写的?是在他说要放下帝位的时候?还是在他暗中联络旧部的时候?
他一边说着要过普通人的生活,一边却写下了这样的诏书。
他一边欺骗着她的感情,一边却又许下了这样的承诺。
王婉清看着诏书上那苍劲有力的字迹,再看看镜中自己鬓角的白发,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矛盾的男人啊。
他爱她,却又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她。
他想给她未来,却又亲手毁了他们的现在。
油灯在寒风中摇曳,将王婉清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握紧手中的诏书,眼中情绪复杂难辨——有愤怒,有悲哀,有不解,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
门外,风雪似乎已经停了。天边露出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开始了。
可她和沐川柏的路,又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