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残雪在柏油路上洇开深色水痕,林雾踩着湿漉漉的地面走向琴房,帆布鞋底碾过融雪时发出吱呀声响。走廊尽头的窗户敞着,穿堂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让她下意识裹紧了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琴房的门虚掩着,从缝隙里漏出的琴音像根细针,轻轻挑动着她紧绷的神经。
推开门的刹那,松香与雪水的气息扑面而来。沈砚背对着晨光站在窗边,白色衬衫的后领被阳光镀上金边,他正用麂皮布仔细擦拭小提琴的腹板,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某种稀世珍宝。晨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微垂的睫毛下投出细碎的光斑,当琴弓扫过琴弦的瞬间,马斯涅的《沉思》如同一道清泉,在空荡的琴房里蜿蜒流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哀伤。
林雾的脚步顿在原地,看着他随着旋律微微晃动的背影,衬衫下摆被穿堂风掀起时,露出一小截腰线。记忆突然闪回到去年深秋的雨夜,他也是这样撑着伞,雪松香水混着雨水的味道将她笼罩。此刻的琴音里,似乎也浸着同样清冽又疏离的气息,让她想起父亲实验室里那些永远冰冷的金属仪器。
"过来。"沈砚没有回头,指尖仍在琴弦上滑动,调试着音准。林雾挨着他在琴凳上坐下,能清晰地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仿佛要冲破胸腔。沈砚的手指覆上她的手背,带着薄茧的掌心微微发烫,那温度透过校服袖口渗进来,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这里是高音谱号,"他的指尖划过五线谱上的符号,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磁性,"记住它像只背着房子的蜗牛。"他的呼吸扫过她耳畔,带着淡淡的薄荷糖味道,和他平时用的雪松香水不同,这甜味像层薄薄的糖衣,包裹着内里的清冷。林雾盯着他指节分明的手,看他如何用铅笔在谱子边缘画出小小的蜗牛图案,突然想起父亲教她认谱时,也是这样用钢笔在乐谱上画满可爱的小标记。
琴弓再次拉动时,钢琴与小提琴的声音意外和谐。林雾能感觉到沈砚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每当她的手指在琴键上迟移,他便会用琴音巧妙地引导。阳光逐渐升高,在他们交叠的手上投下晃动的光影,那些光斑像极了她日记本里画过无数次的、关于温暖的想象。
突然,琴房门被"砰"地推开,金属门轴发出刺耳的声响。沈砚的母亲站在门口,一身剪裁得体的香奈儿套装,精致的妆容在略显陈旧的琴房里显得格格不入。她的目光像探照灯般扫过房间,最终落在林雾洗得发白的校服上,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仿佛看见了什么碍眼的污渍。
"阿砚,回家了。"她的声音带着职业化的温和,却掩不住骨子里的疏离。沈砚握着琴弓的手顿了顿,琥珀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妈,我在教同学识谱。"他没有回头,指尖仍停留在琴弦上。沈母的目光再次扫过林雾,那眼神像在打量一件标价低廉的次品,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以后少和这些......"
"妈!"沈砚突然打断她,声音里带着林雾从未听过的强硬。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小提琴收进丝绒琴盒,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压抑的怒火。"她是我朋友。"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却像道惊雷,劈碎了林雾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幻想。她看着沈砚将琴盒扣好,看他母亲脸上瞬间凝固的表情,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闯入华丽剧场的小丑,身上的粗布戏服在璀璨灯光下显得如此滑稽。
母子俩离去时,沈母的高跟鞋在地面敲出清脆的声响,像在每一个音符上踩下休止符。琴房的门被带上的刹那,《沉思》的余韵还在空气中飘荡,却突然变得苦涩而刺鼻。林雾走到窗边,看着沈砚被母亲拉着坐进黑色轿车,他回头望了一眼琴房的方向,隔着车窗,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窗台上,很快融化成一滩水迹。林雾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突然想起沈砚刚才覆在她手上的温度。那温度还残留在皮肤表面,此刻却像烙铁般灼痛。她低头看向琴谱上那个歪歪扭扭的蜗牛图案,突然觉得眼眶发酸——原来有些温暖,注定只能是镜花水月,稍一触碰,便碎得彻底。
琴房里的松香味道渐渐散去,只剩下融雪后的湿冷。林雾抱起琴谱,走出房间时,走廊的穿堂风灌满了她的校服。她想起沈砚说"她是我朋友"时,那刻意加重的语气,突然明白,在他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里,"朋友"二字,或许已是她能触及的、最远的距离。而那道因融雪而裂开的缝隙,早已在她心底,冻成了永远无法愈合的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