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钰宸离开慈宁宫时,暮色已如浓稠的墨汁,一点点浸染了巍峨宫阙的飞檐斗拱。宫灯次第亮起,在深沉的蓝紫色天幕下,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却驱不散这宫墙内特有的、入夜后便弥漫开来的孤寂与沉凝。
偏殿内,谢婉宁独自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那只温润的“紫气东来”。兄长的告诫犹在耳边,字字句句,敲在心上。凤栖于梧…她望着窗外彻底暗沉下来的天色,那棵白日里枝繁叶茂的梧桐,此刻只剩下模糊而沉默的剪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小姐,” 素心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一丝担忧,“时辰不早了,太后娘娘那边已经安置,您也早些歇息吧?奴婢伺候您梳洗。”
谢婉宁却仿佛没听见,琥珀色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片刻,她忽然站起身,裙裾带起一阵微凉的夜风。
“素心,”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清泠泠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去小厨房。我记得姑母下午赏的那匣子上好的高丽参还在?取一支来,切片,用小火,煨一盅参汤。要清透,别放那些乱七八糟的辅料,只要参味最纯的。”
素心一愣,随即立刻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低声道:“是,小姐。只是…夜已深了,御书房那边…” 她未尽之言是提醒,深夜接近帝王处理政务的重地,不合规矩,更易惹人非议。
“无妨。” 谢婉宁走到妆台前,拿起一把犀角梳,对着铜镜慢条斯理地梳理着垂落肩头的青丝,镜中映出的容颜平静无波,唯有眼底深处跳跃着一簇小小的、名为“机会”的火焰。“姑母赏的参,自然要物尽其用。陛下为国事操劳,送碗参汤尽尽晚辈的心意,有何不妥?” 她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寻常不过的小事。
锦书在一旁听着,眼睛亮晶晶的,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奋。素心知道劝不住,只能暗自叹了口气,应声退下准备。
半个时辰后,一盅清亮微黄、散发着浓郁参香的汤品,盛在温润的白玉盅里,被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铺着厚厚棉絮的朱漆食盒中。谢婉宁已换下白日那身鲜亮的鹅黄衫裙,只着一件素雅的月白绫缎长衫,外罩同色薄纱半臂,长发松松挽了个简单的髻,斜插一支玉簪,通身再无多余饰物,唯有腕间那抹紫气,在素色映衬下更显神秘华贵。整个人洗去了白日的明媚张扬,在宫灯柔和的光晕里,透出一种近乎脆弱的清丽。
她亲自提了食盒,只带了素心一人,踏着初升的月色和宫灯投下的长长光影,朝位于外廷的御书房方向走去。
夜里的宫道格外寂静,只有她们主仆二人轻缓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更添几分幽深。巡夜的侍卫远远见到那抹月白身影和熟悉的慈宁宫宫灯,皆恭敬行礼避让,无人敢上前盘问。素心提着灯笼在前引路,昏黄的光圈只能照亮脚下几步远的青石板路。
越靠近御书房,那股无形的、属于皇权中枢的威压感便愈发浓重。远远望去,御书房那几扇高大的菱花隔扇门紧闭着,窗纸上却透出明亮而稳定的烛光,在这沉寂的夜色里,如同孤悬的灯塔。门前侍立着几名身着玄色甲胄、气息沉凝的御前侍卫,如同冰冷的石雕,纹丝不动。御前总管陈公公的身影,也在廊下的阴影里若隐若现。
素心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得更轻,呼吸也屏住了些。谢婉宁却依旧步履从容,提着食盒的手稳如磐石,径直朝着那光亮的中心走去。
“站住!” 一名侍卫上前一步,手按在腰间佩刀上,声音低沉而警惕,“御书房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素心连忙上前一步,微微屈膝:“侍卫大哥,我们是慈宁宫太后娘娘身边的。谢姑娘奉太后娘娘之命,给陛下送些参汤来。”
“谢姑娘?” 侍卫目光锐利地扫过素心,落在她身后提着食盒、一身素净的谢婉宁身上。少女亭亭而立,面容在宫灯下清丽绝伦,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平静地回视着他,没有半分怯意,腕间一抹温润紫气在夜色中流转。侍卫显然是认得她的,脸上冷硬的神色微缓,但依旧带着公事公办的谨慎,“陛下正在批阅奏章,吩咐了不许打扰。谢姑娘请回吧,参汤交给奴才转呈即可。”
“陈公公。” 谢婉宁却像是没听到侍卫的话,目光越过他,投向廊下阴影里那道熟悉的身影,声音不高不低,清凌凌地响起。
阴影里的陈德全闻声,立刻小步快走上前,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对着侍卫摆了摆手:“是谢姑娘啊,太后娘娘身边的,不打紧。” 他转向谢婉宁,躬身道:“姑娘稍候,容奴才进去通禀一声。” 他目光飞快地扫过谢婉宁手中的食盒,又在她腕间那只玉镯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谨慎。
陈德全轻手轻脚地推开沉重的隔扇门,侧身闪了进去,只留下一条窄窄的门缝。不过片刻,他又退了出来,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带着点如释重负的意味,侧身让开道路,压低了声音:“陛下请姑娘进去。只是…陛下今日批折子时辰久了些,神色有些倦怠,姑娘说话时,还请…多担待些。”
谢婉宁微微颔首:“有劳公公。” 她示意素心在门外等候,自己提起食盒,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了那扇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中枢的门槛。
一股浓郁的墨香混合着陈年书卷和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御书房内极为宽敞,却并不显得空旷。靠墙立着高及殿顶的紫檀木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无数线装书册和卷宗,如同沉默的巨人。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几乎占据了房间中央,案头堆着小山般高耸的奏章,烛台上手臂粗的明烛燃烧着,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却也映照出案后那人脸上深深的疲惫。
祁晔正埋首于奏章之中,身着常服,玄色的云锦袍子衬得他肩背挺直,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重。他一手执朱笔,一手按着眉心,紧锁的眉头下,是深不见底、此刻却布满红血丝的眼眸。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条。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和冰冷,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谢婉宁的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无声。她提着食盒,安静地走到御案前约莫五步远的地方停下,屈膝行礼,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臣女谢婉宁,奉太后娘娘之命,给陛下送些参汤来。娘娘忧心陛下龙体,特命臣女亲自送来。”
祁晔并未立刻抬头,甚至手中的朱笔都未停顿。他似乎完全沉浸在那堆积如山的政务之中,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御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以及朱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谢婉宁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来。腕间的玉镯贴着肌肤,那温润的触感在此刻竟显得有些冰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个呼吸,也许足有半盏茶。就在谢婉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估算错误,这步棋是否走得太险时,案后的男人终于有了动静。
他放下了手中的朱笔。
那支沉重的、能定人生死的朱笔被搁置在笔山上,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祁晔缓缓抬起头。
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带着尚未褪去的冷冽审视和浓得化不开的倦意,如同实质般落在谢婉宁身上。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他并未叫她起身,只是这样沉沉地看着她,薄唇紧抿,一言不发。御书房内的空气似乎更加稀薄了。
谢婉宁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里的重量,带着帝王的威压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她强自镇定,维持着低眉顺眼的姿态,手心却微微沁出了薄汗。
“怎么还没睡?” 终于,祁晔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许久未曾说话,带着浓浓的疲惫感,那份冷硬却似乎被这倦意冲淡了些许。他问的是“怎么还没睡”,而不是为何深夜来此,语气里甚至听不出明显的情绪。
谢婉宁心中微定,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琥珀色的眸子里盛满了纯粹的无辜和一丝被夜风沾染的怯意,声音依旧又轻又软:“回陛下,姑母吩咐的参汤,需慢火细煨,方才熬好。臣女想着陛下勤政,定是还未歇息,便斗胆送来了。” 她说着,微微举起手中的食盒示意了一下,动作带着点少女的笨拙和小心,“姑母说,这参汤最是提神补气,让陛下务必趁热用些。”
她的眼神清澈见底,仿佛真的只是单纯地执行太后的懿命,担心陛下龙体。那恰到好处的怯意和关心,如同一缕清风,悄无声息地拂过这沉闷压抑的空间。
祁晔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手中的食盒,最终,落在她微微泛着粉色的指尖上——那是提着食盒勒出的痕迹。他紧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身体似乎也向后靠了靠,倚在了宽大的龙椅靠背上。那股迫人的威压感,似乎随着他这一个细微的动作,悄然收敛了些许。
“放下吧。” 他淡淡道,声音里的沙哑疲惫更明显了些,抬手又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这个动作泄露了他此刻真实的状态——极度的疲惫和不适。
“是。” 谢婉宁应声,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一些。她提着食盒,小心翼翼地绕过巨大的御案,想将汤盅放在他手边空着的一小块地方。案头堆叠的奏章实在太高,她不得不微微倾身,动作格外谨慎,生怕碰到任何一本。
就在她俯身将食盒轻轻放在案上,准备打开盖子取出玉盅时,意外发生了。
或许是案头堆积的奏章实在太多,边缘有些参差;或许是她俯身的动作带起了一股微弱的气流;又或许……只是纯粹的“意外”。
一本放在最边缘的、用明黄缎子包着的奏章,竟毫无预兆地滑落下来!
“啪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御书房里格外清晰。那奏章正正砸在谢婉宁伸出的、正准备去掀食盒盖子的手腕上!
“唔…” 谢婉宁猝不及防,痛呼一声,本能地缩回了手。被砸中的正是她戴着“紫气东来”的左手腕!那玉镯质地坚硬,被奏章棱角砸个正着,虽然玉镯无损,但手腕内侧细嫩的肌肤却被硌得生疼,瞬间红了一片。
她吃痛地蹙起秀眉,下意识地用右手捂住了被砸疼的手腕,眼眶瞬间就红了,水汽氤氲,像只受惊的小鹿,又疼又委屈地看向奏章滑落的方向——那里,祁晔的手,正停留在半空。他方才似乎是想去拿旁边另一份折子,手肘不经意间碰到了那摞摇摇欲坠的奏章边缘。
四目相对。
谢婉宁眼中是真实的痛楚和猝不及防的惊吓,水光潋滟,楚楚可怜。而祁晔,深邃的眼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错愕,随即是浓重的、几乎要溢出的疲惫,以及一丝……懊恼?
他也没料到会有此“意外”。看着少女瞬间泛红的眼眶和紧捂着的手腕,那抹刺眼的红痕在莹白的肌肤上格外醒目,还有那跌落在地、象征着臣下奏事的明黄奏章……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更深沉的倦意猛地攫住了他。连日来的操劳、堆积如山的政务、朝堂上无休止的扯皮、身体的不适……所有积压的情绪,似乎都在这一个小小的、混乱的“意外”面前找到了宣泄口。
他猛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案前的少女。玄色的袍袖带起一阵微凉的风。谢婉宁似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捂着的手腕忘了放下,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真实的茫然和一丝害怕。
祁晔却并未看她,甚至没看地上那本奏章。他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深不见底的暗沉,像是压抑着即将爆发的风暴。他的目光越过她,投向紧闭的殿门,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积压已久的戾气,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受伤的困兽,却蕴含着雷霆之怒:
“陈德全!” 这一声低喝,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御书房内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