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更深露重。御书房那场无声的风暴早已平息,狼藉被悄然收拾,泼洒的参汤和墨汁气息也被浓烈的龙涎香覆盖,只留下一种冰冷到极致的死寂。御案一角,那半只莹白温润的残盅,在烛火跳跃的光影下,沉默地折射着微芒,如同一个凝固的伤口,无声诉说着方才的混乱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关切。
祁晔并未回到御书房。
他把自己关在了紧邻御书房的暖阁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高窗,在地砖上投下模糊的光斑。他独自坐在黑暗里,高大的身影陷在宽大的圈椅中,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玄色的常服融入黑暗,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幽暗中偶尔反射出一点微光,里面翻涌着尚未完全平息的余怒、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懊悔。
陈德全在门外守了许久,才战战兢兢地捧着那半只残盅,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他不敢靠近,只远远地将那半只玉盅放在离祁晔不远的小几上,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刻意的平静:
“陛下…谢姑娘…已经回去了。她让奴才带话…说惊扰圣躬,罪该万死。这参汤…是她亲手煨的,本想给陛下提神…可惜洒了。” 陈德全顿了顿,目光飞快地扫过那残盅,又迅速垂下,“谢姑娘还说…汤虽洒了,但心意还在。请陛下…千万保重龙体。”
话音落下,暖阁内陷入一片更深的死寂。只有祁晔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黑暗中起伏。
陈德全屏住呼吸,冷汗浸湿了后背。他等待着雷霆之怒,或者冰冷的斥责。然而,什么都没有。黑暗中,那尊“石雕”似乎连动都未动一下。只有那双在幽暗中闪烁的眼眸,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向了小几上那半只莹白的残盅。
月光吝啬地勾勒出它的轮廓,断裂的边缘在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少女指尖的温度,和她眼中那猝不及防的痛楚与委屈。
心意还在…
保重龙体…
祁晔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陌生的情绪,如同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那颗早已被国事压得冰冷坚硬的心。不是愤怒,不是烦躁,是一种…带着暖意的酸涩?还有一丝更深的、沉甸甸的疲惫。
他猛地闭上眼,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软弱。帝王的铠甲,不容有丝毫缝隙。可那半只残盅的影像,那带着哭腔的“唔”声,还有陈德全口中那句“心意还在”,却如同跗骨之蛆,在他紧闭的眼睑后反复闪现。
“出去。”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到了极致,带着一种浓重的、仿佛被砂石磨砺过的疲惫。
“是…是!奴才告退!” 陈德全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暖阁内,再次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沉默。祁晔依旧闭着眼,靠在椅背上,仿佛一座沉寂的火山。只有那放在扶手上、紧握成拳的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筋,泄露着他内心汹涌的暗潮。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再次投向那半只残盅。这一次,那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的暴戾和孤戾似乎被什么东西悄然抚平了一丝,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的倦怠。他伸出手,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迟疑的试探,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冰冷的、断裂的盅壁。
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那感觉,却奇异地,似乎比这深宫的夜,要暖上那么一丝。
***
镇国公府,松涛苑。
谢钰宸负手立于书案前,并未点灯。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清雅温润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面前摊开的,是一卷《盐铁论》,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上,而是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眉头微锁,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思。
“吱呀”一声轻响,书房门被推开。贴身长随墨竹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脚步放得极轻。
“公子,” 墨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神秘感,“宫里递出来的信儿。”
谢钰宸猛地回神,目光瞬间锐利起来:“说。”
墨竹凑近一步,声音更低,几乎如同耳语:“宫里传话,一个时辰前,小姐提着食盒去了御书房。呆了约莫一刻钟。出来时…脸色有些白,手腕上似乎…带了点伤。御书房里…动静不小。陛下…发了好大的脾气,拂袖而去。陈公公后来收拾时,脸色白得像纸。”
“什么?!” 谢钰宸温润的面具瞬间碎裂,眼中迸射出震惊与怒意,“伤?什么样的伤?陛下为何动怒?可伤着婉宁了?” 他连声追问,一贯的沉稳荡然无存。白日里妹妹那句“凤栖于梧”的决绝宣言犹在耳边,深夜就传来她受伤、帝**怒的消息!这怎能让他不心惊肉跳?
“伤…似乎是被什么砸了一下,手腕淤青了。具体因何起争执,传话的人也不甚清楚,只知陛下突然雷霆震怒,扫落了许多奏章。小姐…应是无大碍,是自己走出来的。” 墨竹连忙解释,语气也带着后怕。
谢钰宸的心沉了下去。淤青?被砸?帝**怒?扫落奏章?这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在他心上。婉宁深夜送汤已是逾矩,竟还惹得龙颜大怒,甚至受伤?!祁晔他…究竟对婉宁做了什么?难道他之前的担忧,这么快就要应验?帝王之怒,岂是婉宁一个小女子能承受的?
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滔天的怒火直冲顶门。他放在书案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温润如玉的公子,此刻周身散发出一种罕见的凌厉气息。他必须立刻见到婉宁!必须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若祁晔真敢伤她…
“备车!” 谢钰宸的声音冷得像冰,“立刻!去宫门候着!等宫门一开,立刻递牌子求见太后!” 他不能再等了。妹妹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是!” 墨竹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谢钰宸独自留在书房里,焦躁地踱着步。月光下,他温润的眉眼染上了从未有过的阴霾和焦灼。祁晔…你若敢负她、伤她分毫,纵使你是九五之尊,我谢家…也绝不答应!一股属于世家子弟的傲气与护短的决绝,在他胸中激荡。
***
与此同时,宫墙深处,属于御前侍卫值房的一隅。
烛火摇曳,映照着赵征棱角分明、带着风霜之色的脸庞。他并未卸甲,依旧是一身玄色冰冷的侍卫服,腰佩长刀,端坐在硬木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他手中那把随时准备出鞘的刀。
值房里只有他一人。他面前摊开着一本薄薄的册子,上面用极细的墨笔,记录着今日御书房周遭的异动。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正停留在其中一行字上:
“酉时三刻,慈宁宫谢氏女提食盒入御书房。随身仅带一婢(名素心)。一刻后出,神色有异,左手腕似有隐伤。其婢面色忧虑。约半刻后,房内器物碎裂声,陛下厉喝总管陈德全。陛下拂袖而出,面色铁青。陈德全收拾残局,耗时甚久。”
谢氏女…手腕隐伤…陛下震怒…
赵征的眉头深深锁起,指关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白日里当值,亲眼看着那鹅黄的身影提着食盒,步履从容地踏入御书房重地。当时他便心存疑虑,深夜送汤,本就不合规矩。如今看来,果然出了岔子!
他并非多事之人,职责只是守护御书房安全,确保圣驾无虞。但今日之事,处处透着蹊跷。那谢家小姐,看似天真烂漫,家世显赫,深得太后宠爱。可御前失仪、手腕受伤、引得帝**怒……这桩桩件件,真的只是巧合?还是……别有所图?
赵征出身寒微,凭着一身过硬的本事和绝对的忠诚才爬到御前侍卫长的位置。他对这些盘根错节、惯会玩弄心机的世家贵女,天然带着一份警惕和审视。尤其是这位谢小姐,在太后宫中的“娇憨”,在御花园“偶遇”林美人后的恩威并施(此事他亦有耳闻),再到今夜这场引发帝王雷霆震怒的“送汤”……这真的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深闺小姐所为?
手腕的伤,是苦肉计?还是真的触怒了龙颜?
陛下的震怒,是政务烦心迁怒于人?还是……被戳中了什么隐秘?
那洒落的参汤……仅仅只是意外?
无数个疑问在赵征脑中盘旋。他忠于皇帝,忠于的是龙椅上的那个人,而非任何可能影响圣心、搅动朝局的势力。这位谢家小姐的出现,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看似微小,却可能引动深藏的暗流。他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一种可能动摇他誓死守护的平静的气息。
赵征的目光变得越发锐利和冰冷。他合上册子,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沉沉的宫闱夜色,高墙深院,隔绝了人间烟火,却隔绝不了暗处的汹涌。他望着那象征着皇权中心的御书房方向,眼神如同最警觉的猎鹰,充满了审视和戒备。
这位谢家小姐,必须严加留意。任何可能威胁到陛下、威胁到朝局稳定的苗头,都必须扼杀在萌芽之中。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让他纷乱的思绪重新凝聚成磐石般的坚定。
暗夜无边,宫墙如狱。有人为情忧心忡忡,有人为忠诚暗布罗网。而那引发这一切的月白身影,此刻正躺在慈宁宫偏殿的锦被里,手腕的淤痕在黑暗中隐隐作痛,琥珀色的眸子却清亮如寒星,映着窗外同样清冷的月光。
手腕的疼,是真实的。
心疼他,也是真实的。
而这真实,正是她手中最锋利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