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那句带着嗔怪与刻意的轻描淡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祁晔沉静无波的心湖里,激起了几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他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杯盖边缘抵在指腹上,传来微凉的压迫感。深邃的眼眸深处,昨夜那场失控的风暴碎片——奏章滑落时的意外,少女猝不及防的痛呼,她捂着腕间瞬间泛红的惊惧眼神,以及自己拂袖而去时那难以言喻的懊恼与深重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回涌。
然而,帝王的铠甲早已在经年累月的重压下锻造得坚不可摧。那瞬间的心绪翻涌,被完美地禁锢在冷硬的表象之下。他面上依旧沉静,如同千年不化的寒潭,薄唇紧抿,没有对太后的言语做出任何回应。他甚至没有再看内殿纱帐的方向一眼,仿佛那里面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他只是微微垂眸,目光落在手中茶盏里澄澈的茶汤上,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复杂。
暖阁内陷入了短暂的、带着微妙张力的沉默。
太后却像是浑然不觉,脸上的笑容依旧雍容和煦,她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仿佛刚才只是随口提了一句天气。“皇帝今日气色瞧着比昨日好些了。政务再繁忙,也要以龙体为要。” 她语气关切,目光却带着洞悉的了然,在祁晔紧绷的侧脸和那刻意回避的姿态上掠过。
祁晔抬起眼,对上太后的目光,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劳母后挂心,儿臣省得。” 他放下茶盏,起身,“前朝还有些折子待批,儿臣就不打扰母后休息了。”
“去吧,国事要紧。” 太后含笑点头,目送着那道玄色龙袍的身影带着沉凝的帝王威仪,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暖阁。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太后脸上的笑容才微微敛起,眼底掠过一丝深沉莫测的思量。她端起茶盏,指腹缓缓摩挲着温润的瓷壁。昨夜之事,祁晔的反应……比她预想的,似乎更值得玩味。
内殿,拔步床的锦帐后。
谢婉宁拥着锦被,那只受伤的手腕依旧藏在温暖的被褥之下。她清晰地听到了祁晔离去的脚步声,沉稳、决绝,没有一丝迟疑。隔着纱帐,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方才那副冷硬如铁、视若无睹的模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冰冷的失落,如同细小的针,密密匝匝地刺在心上。昨夜御书房的失控,那半只残盅,她的伤……在他眼里,终究只是不值一提的尘埃吗?那句“心意还在”,他听到了,却又像从未听到过。
她下意识地抚上腕间冰冷的玉镯,那沉重的“紫气东来”仿佛在嘲笑她的自作多情。琥珀色的眸子里,那层刻意维持的委屈水汽褪去,露出底下冰冷的清醒和一丝被刺痛的自尊。
“小姐…” 素心站在床边,担忧地看着她瞬间黯淡下去的脸色。
谢婉宁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脸上重新挂起一丝略显苍白的、无所谓的浅笑:“无妨。陛下日理万机,岂会记得这点小事。” 她声音很轻,带着点自嘲的意味。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宫女略显急促的通传:“太后娘娘,镇国公世子谢钰宸求见!已在殿外等候多时了!”
太后放下茶盏,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深沉的叹息:“这孩子…消息倒是灵通。让他进来吧。” 她自然知道谢钰宸为何而来。昨夜之事,虽被刻意压下,但在这宫墙之内,又岂能真正密不透风?
不过片刻,一道清雅中带着明显焦灼的身影便疾步踏入暖阁。谢钰宸甚至顾不上向太后行全礼,只匆匆躬身:“臣谢钰宸,叩见太后娘娘!” 他抬起头,目光带着掩饰不住的急切和忧色,第一时间便越过太后,精准地投向内殿那垂落的纱帐,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娘娘…婉宁她…她可还好?”
太后看着侄儿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关切和焦急,心中微叹,语气温和:“在里头躺着呢,受了点小惊吓,手腕被砸了一下,淤青了些,没什么大碍。你进去看看她吧,也好让她安心。”
“谢太后娘娘!” 谢钰宸得了许可,几乎是立刻转身,几步便冲到了内殿拔步床前。素心连忙将垂落的纱帐掀起一角。
“婉宁!” 谢钰宸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忧心,当看到妹妹拥被坐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睫上似乎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时,他温润如玉的脸上瞬间布满了心疼和怒意。他坐到床沿,目光急切地上下打量着谢婉宁:“伤到哪里了?快让哥哥看看!昨夜到底怎么回事?陛下他…可有为难于你?!” 一连串的追问,失了往日的从容,字字句句都透着护短的急切和压抑的怒火。
谢婉宁看着兄长眼中真切的焦急,心头一暖,方才因祁晔无视而升起的冰冷失落被冲淡了些许。她鼻尖一酸,眼眶又红了起来,带着委屈的哭腔,伸出那只藏在被子里的手:“哥哥…手疼…” 衣袖随着她的动作滑落,露出了那片在晨光下显得愈发狰狞的青紫淤痕,以及那紧紧箍在淤痕边缘、显得格外沉重的“紫气东来”。
“嘶——” 谢钰宸倒吸一口冷气。那片刺目的青紫,如同烙铁般烫在他的眼底!他猛地抓住妹妹的手腕,动作因愤怒而失了分寸,力道之大让谢婉宁痛得“啊”了一声,眼泪瞬间涌出。
“钰宸!轻些!” 太后的声音带着提醒从外间传来。
谢钰宸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松开手,看着妹妹痛得小脸皱成一团,眼中满是懊悔,但更多的,是熊熊燃烧的怒火!他小心翼翼地托起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腕,指尖在那片淤青的边缘极轻地触碰,感受着那皮下滚烫的温度,只觉得一股寒气夹杂着滔天的愤怒直冲顶门!淤青如此之重,显然砸下来的力道极大!这绝不是简单的“意外”!
“怎么伤的?!” 谢钰宸的声音冷得如同淬了冰,目光紧紧锁着谢婉宁的眼睛,带着不容闪避的锐利,“是不是祁晔?!他是不是对你动手了?!” 他连“陛下”的敬称都忘了,直呼其名,胸中的怒意几乎要破腔而出!他放在心尖上的妹妹,竟在宫里被人伤成这样!无论是谁,他谢钰宸都绝不放过!
“哥哥!” 谢婉宁被兄长的怒火和那声直呼其名的质问吓了一跳,连忙看了一眼外间太后的方向,见没有动静,才压低声音,带着哭腔解释道,“不是陛下!真的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陛下批奏折时,案头的一本奏章滑落下来,正好砸到我手腕上了…陛下他…他当时心情不好,发了很大的火,但不是冲我…” 她将昨夜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重点强调“意外”和祁晔的“迁怒”。
然而,谢钰宸眼底的冰寒并未因她的解释而消融半分。他看着妹妹手腕上那沉重的玉镯,那象征着尊荣却也如同枷锁的“紫气东来”,正沉沉地压在刺目的淤青之上!这画面,充满了无声的讽刺和残酷!
他猛地抬头,目光越过谢婉宁,投向暖阁外间太后的方向,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质问:“姑母!这便是您想要的‘紫气东来’?!这便是您期许的‘凤栖于梧’?!婉宁她才入宫多久?!就受此磋磨!” 他指着妹妹腕间那触目惊心的青紫,“这伤!这镯子!您看着,可还满意?!” 话语如同尖锐的冰锥,带着世家子弟骨子里的傲气和对亲妹妹毫不掩饰的心疼,直刺向那盘踞在权力顶端的姑母。
暖阁内外,瞬间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外间,太后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住了。杯中的茶水微微晃动,映着她瞬间变得幽深难测的眸光。她缓缓放下茶盏,并未立刻回应。
内殿,谢婉宁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兄长的质问太过尖锐,太过直接!这无异于在挑战太后的权威!她紧张地看向纱帐外,又看向眼前因愤怒而胸膛剧烈起伏的兄长,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手腕上的淤痕,在兄长的怒火和太后的沉默中,仿佛变得更加灼痛。
谢钰宸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温润如玉的面容此刻因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他看着妹妹腕上那刺目的青紫与沉重的玉镯,只觉得一股邪火在五脏六腑里焚烧。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压抑不住的戾气,转身就要往外走。
“哥哥!你去哪里?!” 谢婉宁心头一紧,顾不上手腕疼痛,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谢钰宸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妹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冰冷和决绝:“去哪里?自然是去问问陛下!问问他御前奏章是如何‘不小心’滑落,竟能将人伤至如此!问问他,我谢家的女儿,在他这九重宫阙之内,是否连最基本的安危都得不到保障!”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带着世家嫡子不容轻侮的傲骨和对皇权的凛然质问。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翰林清流,而是护妹心切、随时准备为至亲讨还公道的谢家世子。
“胡闹!” 太后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冰水浇下,瞬间冻结了谢钰宸冲天的怒火。她缓缓站起身,雍容的身影出现在内殿门口,目光平静地扫过谢钰宸因愤怒而紧绷的脸,最终落在谢婉宁紧抓着兄长衣袖、带着惊惶的小脸上。
“哀家看你是关心则乱,失了分寸!” 太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陛下乃九五之尊,御书房乃机要重地,岂容你一个外臣如此质问冲撞?昨夜之事,哀家已问明,纯属意外。陛下勤政劳心,偶有情绪,亦是人之常情,何来‘磋磨’之说?婉宁是哀家的亲侄女,哀家疼她之心,不比你少半分!”
她走到谢婉宁床边,目光落在她腕间的伤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但语气依旧沉稳:“这伤,看着是重了些,好在未伤筋骨。哀家已命人取了最好的雪玉化瘀膏来。” 她说着,看向素心,“还愣着做什么?伺候你家小姐上药!”
“是!” 素心连忙应声,取过旁边小几上那盒温润剔透的白玉药膏。
太后又转向谢钰宸,语气放缓了些,带着安抚和不容置疑的告诫:“钰宸,哀家知你爱护妹妹。但这里是皇宫,不是镇国公府的后花园。行事说话,需得顾全大局,谨守臣子本分。你如此冲动,非但帮不了婉宁,反而会将她置于风口浪尖,授人以柄!明白吗?” 她的目光锐利,直刺谢钰宸眼底。
谢钰宸紧握的双拳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他迎视着太后洞悉一切的目光,胸中怒火翻腾,却不得不承认太后所言不无道理。他方才的冲动,若真冲去质问帝王,后果不堪设想。最终,那滔天的愤怒和对妹妹的疼惜,在太后沉凝的目光和现实的冰冷面前,被强行压了下去,化作喉间一声不甘的闷哼。他颓然地松开紧握的拳,垂下眼,声音艰涩:“臣…明白。是臣失仪,请太后娘娘责罚。”
“责罚就免了。” 太后摆摆手,重新坐回榻上,恢复了雍容的姿态,“你既来了,就好好陪陪你妹妹。只是,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要有数。哀家乏了,去后殿歇歇。” 她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谢婉宁一眼,便扶着嬷嬷的手,起身离开了暖阁。临走前,那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谢婉宁腕间的玉镯,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什么。
暖阁内再次只剩下兄妹二人。
素心正用玉簪挑出一点莹白如雪的膏体,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谢婉宁腕间的淤青上。药膏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瞬间缓解了火辣的疼痛。
谢婉宁看着兄长颓然坐在床沿、依旧紧绷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她轻轻抽回手,示意素心先退下。
待殿内再无旁人,谢婉宁才低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安抚:“哥哥,别气了。姑母说得对,是意外。”
“意外?” 谢钰宸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压抑的痛楚和不信,“婉宁,你告诉哥哥实话!那奏章,当真是自己滑落的?祁晔他…当真没有迁怒于你?你这伤…” 他指着那片在药膏下依旧刺目的青紫,“绝非轻物所能致!他若真有一丝怜惜之心,怎会任你伤成这样?又怎会在姑母面前那般…视若无睹?!” 最后一句,带着深深的失望和愤怒。
谢婉宁沉默了。她看着兄长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为她抱不平的怒火,心头酸涩。她不能告诉他真相,不能告诉他这伤是她计划中的一环,是她靠近那冰冷龙椅的投名状。她只能垂下眼帘,避开兄长灼灼的目光,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哥哥,陛下他…真的很累。昨夜御书房里,奏章堆积如山,他眼底都是红血丝…那火气,是冲着国事去的。”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腕间冰凉的玉镯,“至于这‘紫气东来’…姑母给的,戴着便是了。路是我自己选的,荆棘也好,碎石也罢,总要踏过去。”
谢钰宸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听着她话语里那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心头大恸。他猛地抓住谢婉宁未受伤的右手,力道之大,仿佛想将她从这深宫泥潭中拽出来:“婉宁!听哥哥一句劝!这宫里的路太险!祁晔他…心思深沉难测,绝非良配!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哥哥去求父亲,去求姑母!我们回家!哥哥定为你寻一门安稳顺遂的亲事,护你一世周全!” 他的声音带着近乎哀求的急切,眼中是兄长对妹妹最纯粹的守护。
“回家?” 谢婉宁抬起头,迎上兄长痛楚焦灼的目光,琥珀色的眸子里没有动摇,只有一片澄澈的、近乎悲凉的平静。她缓缓摇头,唇角勾起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哥哥,从姑母把这‘紫气东来’戴在我腕上的那一刻起,我就回不去了。” 她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玉镯光滑冰冷的表面,发出细微的脆响,如同命运的叩问。
“镇国公府的女儿,要么不踏进宫门,踏进来了…”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越过兄长,投向窗外那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湛蓝却冰冷的天空,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重量,“要么,就走到最高的地方去。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