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玉化瘀膏带着沁骨的凉意,丝丝缕缕渗入灼痛的皮肉之下。谢婉宁靠在引枕上,任由素心小心翼翼地将那莹白的膏体在她腕间狰狞的青紫上涂抹、揉开。每一次按压都带来尖锐的刺痛,让她忍不住蹙紧眉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紧咬着下唇,将那痛呼死死压在喉咙里,唯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瞬间泛红的眼眶,泄露着真实的痛楚。
锦书在一旁看得心疼不已,小声道:“小姐,您要是疼,就喊出来吧…”
谢婉宁却缓缓摇头,目光落在腕间那片被药膏覆盖的青紫上,眼神里没有退缩,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清醒。这点皮肉之苦,与昨夜御书房那场无声风暴中窥见的帝王孤独与重压相比,算得了什么?与兄长眼中那锥心的疼惜和愤怒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与腕上这只沉重如枷锁、却又象征着无限可能的“紫气东来”相比,更是不值一提。
“无妨。” 她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揉开了,好得快。”
素心看着自家小姐强忍痛楚却依旧冷静的侧脸,心头百味杂陈。她动作越发轻柔,低声道:“方才太后娘娘身边的福嬷嬷悄悄递了话过来。”
谢婉宁抬眸,琥珀色的眸子瞬间凝起一丝锐利的光。
“福嬷嬷说,” 素心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徐昭仪那边,今日一早便遣了心腹宫女,鬼鬼祟祟地去了内务府,似乎在打听…昨夜御书房里,可曾打碎过什么器皿,尤其是…玉质的。”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谢婉宁腕间的玉镯,“另外,宫里头关于小姐您…御前失仪,惹得陛下雷霆震怒,甚至可能…伤在圣怒之下的流言,已经隐隐有些风头了。”
谢婉宁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而讥诮的弧度。果然来了。徐昭仪这条毒蛇,嗅到了血腥味,便迫不及待地要扑上来撕咬了。打听玉器碎片?是想坐实她“御前失仪”打碎御物?还是想将那半只残盅与她腕上的伤联系起来,暗示她触怒龙颜?散布流言?更是想将她彻底钉在“恃宠生娇、惹怒圣心”的耻辱柱上,断了她所有的可能。
好手段。歹毒,却也…愚蠢。
“姑母那边呢?” 谢婉宁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镯光滑冰冷的表面。
“福嬷嬷说,太后娘娘知晓了,只说了句‘知道了’。” 素心答道,“不过,娘娘方才离开前,特意吩咐,让小姐您今日好好在慈宁宫歇着,手腕的伤…不必刻意遮掩。午膳时,娘娘想留几位娘娘一同用膳,说说话,让小姐也过去作陪,权当…散散心。”
不必刻意遮掩…留几位娘娘一同用膳…散散心…
谢婉宁眼中瞬间了然。姑母这步棋,下得妙啊!徐昭仪不是想打听,想散布流言吗?姑母索性就将这“伤”,大大方方地亮出来!让所有人都看清楚!再借这顿“散心”的午膳,将她谢婉宁,连同她腕上这触目惊心的伤和那只沉重的“紫气东来”,一并推到台前!让那些暗处的眼睛,自己去看,自己去想!让徐昭仪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在绝对的威势和这赤裸裸的“证据”面前,不攻自破!
这是借她的伤,她的委屈,为她正名!为她造势!更是向整个后宫,宣告太后对镇国公府这位嫡女的维护和态度!
姑母…果然深谙权谋之道。这“紫气东来”既是枷锁,亦是利器。而她谢婉宁腕间的这道伤,此刻,也成了姑母棋盘上最有力的一颗棋子。
“明白了。” 谢婉宁轻轻吐出一口气,眼底的冰冷褪去,重新覆上一层温顺的、带着隐忍痛楚的柔光。她看向素心,“替我梳妆。不必太华丽,素净些便好。这只手…” 她抬起那只受伤的手腕,青紫在雪白的肌肤上狰狞刺目,“就这样露着。”
***
午膳时分,慈宁宫正殿暖阁内。
鎏金瑞兽吐出的安神香袅袅娜娜,气氛却远不如香气那般平和。黄花梨木圆桌上已布好了精致的菜肴,太后谢明懿端坐主位,雍容含笑。下首左右,坐着几位位份较高的妃嫔——除了一脸不情不愿、强压着嫉恨的徐昭仪,还有那位表面温婉、眼神却透着精明的郑婕妤,以及两位平日里较为安分、此刻也带着好奇与谨慎的嫔妃。
谢婉宁坐在太后身侧稍后的位置,一身素雅的月白云锦宫装,衬得她小脸愈发苍白,带着几分病弱的楚楚。她低眉顺眼,姿态恭谨,只是那垂在身侧、搁在锦帕上的左手手腕,衣袖被刻意卷起了一小截,露出了那片经过药膏涂抹后颜色转为深紫、边缘泛着乌青的狰狞淤痕!更刺目的是,那只象征祥瑞尊贵的“紫气东来”玉镯,正沉沉地压在那片淤痕的边缘,冰凉的紫玉与皮下滚烫的伤痛形成了极具冲击力的对比!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在落座的第一时间,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几位嫔妃眼中瞬间闪过震惊、了然、同情,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徐昭仪的目光更是如同淬了毒的针,死死钉在那片淤青和玉镯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得意和怨毒——果然伤得不轻!这贱人果然触怒了陛下!
郑婕妤则飞快地垂下眼帘,掩住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伤是真的…玉镯也是太后亲赐…这谢家女,处境似乎有些微妙?
“都坐吧。” 太后仿佛没看到众人各异的目光,语气和煦地开口,“今日天好,哀家想着许久没和你们一起用膳了,正好婉宁这丫头在哀家这儿养伤,便叫你们一起来陪哀家说说话,也让她散散心。”
“谢太后娘娘恩典。” 众妃嫔齐声道谢,心思却都还系在那刺目的伤处。
“婉宁的手腕…可好些了?” 郑婕妤率先开口,声音温温柔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目光落在谢婉宁的伤处,“看着…真是让人心疼。” 她这话问得巧妙,既表达了关心,又点明了伤处,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聚焦过来。
谢婉宁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里瞬间蒙上一层水汽,声音带着委屈和一丝后怕的颤音:“劳婕妤娘娘挂心…用了姑母赏的雪玉膏,好…好些了。只是还有些疼…” 她说着,下意识地用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护住左腕的淤青,那小心翼翼的姿态,更添几分脆弱可怜。
“唉,怎的如此不小心?” 另一位张嫔也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真切的同情,“在御前侍奉,原是该万分谨慎的。”
“是啊,” 徐昭仪终于忍不住了,用手帕掩了掩嘴角,声音带着惯有的娇矜和一丝掩饰不住的刻薄,“谢妹妹年纪小,性子活泼些也是有的。只是这御书房重地,不比别处,奏章笔墨皆是紧要之物,更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是。这次只是砸伤了手腕,若是不小心碰翻了墨汁污了重要的奏本,或是…说了什么不当的话,惹得圣心不悦,那后果…可就不仅仅是疼几天这么简单了。” 她语速不快,字字句句却如同淬毒的软刀,明着是关心提醒,暗地里却坐实了谢婉宁“御前失仪”、“惹怒圣心”的罪名,更暗示她可能闯下更大祸事。
暖阁内的气氛瞬间凝滞。几位嫔妃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徐昭仪和谢婉宁之间来回逡巡。
谢婉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像是被徐昭仪的话刺中了痛处,小脸更白了几分,眼中水汽更浓,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无助地看向主位的太后,那眼神充满了委屈和依赖。
太后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放下手中的银箸,目光平静地扫过徐昭仪,那眼神并不凌厉,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威压,让徐昭仪心头一凛,后面更刻薄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徐昭仪,” 太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入宫也有些年头了,哀家一直以为你是个懂规矩、识大体的。”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谢婉宁腕间那抹深紫的淤痕和沉重的玉镯上,语气陡然转冷,“婉宁这伤,是哀家亲眼所见。是她在御书房里,为陛下放置食盒时,被‘意外’滑落的奏章所伤!陛下勤政,案牍劳形,偶有疏漏,亦是常情。怎的到了你嘴里,就成了婉宁‘不小心’、‘失仪’、甚至‘惹怒圣心’了?”
太后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千钧,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她直接为昨夜之事定了性——是意外,是帝王案牍劳形下的疏漏,与谢婉宁的“规矩”无关!更是将徐昭仪那番夹枪带棒、暗示谢婉宁闯祸惹怒圣心的言论,直接定性为污蔑!
“臣妾…臣妾不敢!” 徐昭仪脸色瞬间煞白,慌忙离席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惊惶,“臣妾只是…只是关心谢妹妹,怕她年轻不懂事…绝无他意!请太后娘娘明鉴!” 她万万没想到,太后竟如此直接、如此强硬地为谢婉宁站台!甚至不惜点破“陛下疏漏”!
“关心?” 太后轻轻哼了一声,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徐昭仪身上,“哀家看,你是关心则乱,失了分寸!捕风捉影,妄议御前之事,编排陛下与哀家侄女的是非!徐昭仪,你这规矩,又是跟谁学的?!”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徐昭仪心上!编排陛下与太后侄女的是非!这顶帽子扣下来,足以让她万劫不复!她吓得浑身颤抖,伏在地上,连声告罪:“臣妾失言!臣妾知罪!求太后娘娘恕罪!”
太后却不再看她,目光转向谢婉宁,眼神瞬间变得温和:“婉宁,把手伸过来,让哀家再看看。”
谢婉宁依言,将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腕轻轻放到太后伸出的掌中。太后保养得宜的手指,带着微凉的温度,轻轻托着那纤细的手腕,指尖在那片深紫的淤痕边缘极其轻柔地抚过,动作充满了怜惜。她的目光,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威仪,缓缓扫过在座的每一位嫔妃,最终定格在那只压在淤痕上的“紫气东来”玉镯上。
“这‘紫气东来’,是先帝赐予哀家的祥瑞之物。” 太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暖阁内,带着一种追忆和不容置疑的尊崇,“哀家瞧着婉宁合眼缘,便给了她。是盼她沾沾这祥瑞之气,平安顺遂。”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点了点那冰冷的玉镯,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寒刃,直刺跪伏在地的徐昭仪,也扫过在座所有心怀各异的人!
“可哀家今日瞧着,” 太后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雷霆般的威势,“这深宫里,似乎有些人心思不正,见不得这‘祥瑞’安好,见不得婉宁平安顺遂!变着法儿地想往她身上泼脏水,想借着点‘意外’就兴风作浪!甚至…连陛下的清誉,都敢妄加揣测编排!”
她猛地一拍桌子!虽未用多大力气,那清脆的声响却如同惊雷在每个人心头炸响!桌上的杯盏都跟着轻轻一跳。
“哀家把话放在这里!” 太后的目光如同寒冰,带着凛冽的杀意,在徐昭仪惨白的脸上停留一瞬,又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婉宁是哀家的亲侄女!是镇国公府唯一的嫡女!她在这宫里,若再有一丝一毫的‘意外’,或是让哀家再听到半句污她清誉、妄议圣心的流言蜚语…”
她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带着千钧之力:
“哀家不管是谁在背后捣鬼!也不管她娘家是兵部尚书还是什么一品大员!哀家定会亲自过问!查个水落石出!到时,休怪哀家…不讲情面!”
最后四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凌,狠狠扎进所有人的耳中!暖阁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跪在地上的徐昭仪,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郑婕妤等人更是深深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心中惊涛骇浪!太后这是…在给谢婉宁撑腰!而且是毫不掩饰、雷霆万钧的撑腰!甚至不惜以整个后宫的安宁为代价,也要护住这个侄女!那“紫气东来”的份量,在此刻彰显无遗!
太后发泄完雷霆之怒,神色稍霁,重新看向谢婉宁时,又恢复了慈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好了,莫怕。有姑母在,看谁敢动你分毫。先用膳吧,菜都要凉了。”
谢婉宁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底深处翻涌的情绪。手腕上的淤痕在太后微凉的指尖下依旧灼痛,但心底,却有一股冰冷的暖流在激荡。姑母的维护,是刀,是盾,更是将她彻底推上风口浪尖的惊涛!她感受着那一道道或惊惧、或嫉妒、或怨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如同芒刺在背。
她缓缓抬起那只受伤的手,用未受伤的右手拿起银箸。动作很慢,带着点笨拙的痛楚。那沉重的“紫气东来”玉镯随着她的动作,在深紫的淤痕上微微晃动,在午后的阳光和暖阁死寂的气氛里,折射出冰冷而尊贵的光芒。
她夹起一小块清淡的翡翠豆腐,轻轻放入口中。食不知味。
暖阁内,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碰撞声,以及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午膳在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威压中,味同嚼蜡地进行着。
谢婉宁知道,从此刻起,她腕间的这道伤,这只玉镯,连同姑母今日这场雷霆万钧的维护,将成为她在后宫行走最鲜明的烙印。是护身符,更是催命符。所有的暗箭,所有的嫉恨,都将因为这赤裸裸的宣告,变得更加汹涌,更加致命。
而她,已无路可退。
琥珀色的眸子深处,那点名为野心的火焰,在姑母亲手点燃的风暴中,无声地,燃烧得更加炽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