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魄续玉膏”的寒气，如同跗骨之蛆，日夜盘踞在谢婉宁的腕骨深处。那刺骨的冰寒与随之而来的灼痛，交替啃噬着神经，让她在无人处常常蹙紧眉头，脸色苍白。然而，当晨曦透过茜纱窗棂，映照在慈宁宫光洁的金砖地上时，她腕间那片狰狞的暗褐色淤痕，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退！
原本深陷的皮下淤血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驱散，颜色由深褐转为青黄，边缘的硬结软化、消散，只留下皮肤表面一层淡淡的、几近透明的浅黄印子。若非那沉甸甸的“紫气东来”依旧压在那里，几乎看不出这里曾受过那样重的伤。新生的肌肤在晨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与玉镯的温润紫气交相辉映，显出一种奇异的、病愈后的脆弱美感。
这惊人的恢复速度，连同那“冰魄续玉膏”奇异刺鼻的冰雪药香，如同长了翅膀，悄无声息地飞遍了慈宁宫的每一个角落，更顺着无形的风，钻进了后宫各处紧闭的宫门。
谢婉宁对此心知肚明。她非但不避讳，反而刻意为之。每日午后，她都会让素心在临窗的小榻旁，摆开那方刺目的明黄锦匣，取出那只寒气森森的寒玉药盒。当着小宫女的面，她用小银匙仔细地挑出那莹白如雪、散发着刺骨寒气的膏体，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一点一点涂抹在腕间那已几乎看不出痕迹的伤处。
每一次涂抹，那刺骨的寒意都让她指尖微颤，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却紧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唯有那微微颤抖的睫毛和瞬间泛红的眼眶，泄露着真实而剧烈的痛楚。这副强忍痛楚、默默承受的模样，配上她日渐恢复却依旧带着病弱气息的容颜，和腕间那只象征无上恩宠的“紫气东来”，形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委屈、坚韧、承受着帝王“特殊关怀”下的隐秘痛楚。
这画面，如同最甜美的饵，散发着致命的香气。
***
“啪嚓！”
一声清脆的裂响在昭阳宫偏殿内炸开！
一只上好的粉彩缠枝莲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滚烫的茶水混合着茶叶，泼洒在光洁的金砖地上，如同徐昭仪此刻扭曲狰狞的脸色。
“冰魄续玉膏？！北境军中秘药？！陛下亲赐？！还封着他的私印？！” 徐昭仪胸口剧烈起伏，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死死掐着身旁心腹宫女秋纹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声音因为极致的嫉恨而变得尖利扭曲，“凭什么？！她谢婉宁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仗着太后狐假虎威的贱人！不过是手腕上磕碰了点淤青，陛下竟…竟赐下这等连皇后都未必得过的秘药？！还…还封了私印？！他这是想做什么？！啊？！”
秋纹痛得脸色发白，却不敢挣脱，只能强忍着，声音带着惊惧和后怕：“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啊！那谢氏手腕的伤…确实好得极快，那药香…也着实霸道奇特，整个慈宁宫都闻得到…而且，她日日都当着人的面涂抹，那模样…装得可怜极了！太后娘娘也默许着…”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徐昭仪的脸色，“奴婢还打听到…那药…似乎极其霸道，每次涂抹都痛得她脸色煞白，冷汗直流呢…”
“痛？！” 徐昭仪猛地甩开秋纹的手，眼中燃烧着怨毒疯狂的火焰，那张艳丽的脸庞因为嫉恨而扭曲变形，“她痛？！本宫看她快活得紧！装模作样！矫揉造作！陛下定是被她那副楚楚可怜的狐媚样子给骗了！” 她急促地喘息着，如同濒死的鱼，在殿内焦躁地踱步，华丽的裙裾扫过地上的碎片茶水，“不行！不能让她再得意下去！那药…那药不是霸道吗？不是让她痛不欲生吗？好啊…那本宫就让她…痛个彻底！痛到永远记住这个教训！”
她猛地停住脚步，眼中射出淬毒般的光芒，死死盯着秋纹：“你上次说…你表兄在太医院当差，专管药材库？”
秋纹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升起，声音发颤：“是…是…在药材库做个小管事…”
“好！” 徐昭仪脸上浮现出疯狂而残忍的笑意，她凑近秋纹，压低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你立刻去见他！让他给你弄点东西来…”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每一个字都带着森然的寒气，“…要那种…沾上伤口，初时毫无异样，甚至会让人感觉灼热舒坦，像是活血化瘀…但只需三五日，便会悄无声息蚀烂皮肉，深入骨髓，留下永远无法祛除、如同火燎焦痕的东西！记住了吗？！”
秋纹听得浑身发冷，如同坠入冰窟，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娘…娘娘！这…这若是被查出来…可是…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查出来？！” 徐昭仪猛地掐住秋纹的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眼中是歇斯底里的疯狂和不顾一切，“谁会查？！谁敢查？！那药膏是她自己用的！谁知道里面混了什么？是那北境的秘药本就霸道？还是她自己不小心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只要做得干净！神不知鬼不觉！等她手腕彻底烂掉，变成一只丑陋的焦爪！本宫倒要看看，陛下还会不会多看她一眼！太后还会不会把那只‘紫气东来’戴在一个残废的手上！”
她猛地松开秋纹，看着对方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声音带着蛊惑和威胁：“秋纹，你跟了本宫这么多年，本宫待你不薄。这事若成了，本宫保你表兄前程似锦，也保你后半生荣华富贵！若是不成…或是你敢走漏半点风声…” 她阴冷地笑了笑，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秋纹瘫在地上，看着徐昭仪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她知道自己已无退路，颤抖着，如同风中落叶，艰难地点了点头：“奴…奴婢…明白了…”
***
风雨暂歇，深秋难得的晴日。阳光透过窗棂，在慈宁宫偏殿内洒下温暖的光斑。
谢婉宁正坐在窗边绣架前，素手拈着一枚细小的银针，对着绷紧的素白缎子，一针一线地绣着一朵半开的西府海棠。她神情专注，侧脸在光线下温婉宁静。左手腕微微悬着，衣袖半卷，那片淡淡的浅黄印迹在阳光下几乎微不可察，唯有那只“紫气东来”玉镯，在素白的缎子和她莹白的皓腕间，折射出尊贵神秘的紫光。
素心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轻步进来，上面放着那只寒气森森的寒玉药盒和小银匙。“小姐，到时辰上药了。”
“嗯。” 谢婉宁放下针线，轻轻揉了揉微酸的脖颈，姿态自然地伸出左手腕。
素心小心翼翼地打开药盒。那股奇特的、带着冰雪气息的药香再次弥漫开来。她用银匙挑出一点莹白刺骨的膏体，动作轻柔而仔细地涂抹在谢婉宁腕间那几乎看不见的印痕上。
冰寒刺骨的感觉瞬间袭来。谢婉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指尖微微蜷缩，但她面上依旧平静，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长长的睫毛快速颤动了几下，呼吸变得略深。这痛，她早已习惯。
素心涂得极其专注，确保每一寸印痕都被药膏覆盖。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少女清脆的嗓音：“谢姐姐！谢姐姐在吗？我新得了几个新鲜花样子，想着姐姐定喜欢，就赶紧送过来了！”
是林美人。
素心涂药的动作微微一顿，下意识地想将谢婉宁的衣袖放下遮掩。谢婉宁却几不可察地轻轻摇头，示意她继续。
话音未落，林美人娇小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她今日穿了身水粉色的宫装，衬得小脸越发娇俏，手里果然捧着几个精致的绣样。她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脚步轻快地走进来，目光在触及窗边景象时，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脚步也顿住了。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谢婉宁伸出的手腕上！更确切地说，是钉在素心正涂抹着的那莹白药膏，和那只散发着刺骨寒气的寒玉药盒上！那奇异的冰雪药香，那象征着帝王专属的寒玉质地…还有谢婉宁腕间那只在药膏映衬下更显华贵的“紫气东来”！
林美人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想起了徐昭仪！想起了那日海棠树下谢婉宁甜美的笑容和冰冷的警告！更想起了自己被迫成为眼线的处境！她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了一小步，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捧着绣样的手指用力收紧，指节泛白。
“林妹妹来了？” 谢婉宁仿佛才看到她，脸上绽开温和的笑容，声音依旧轻柔，“快进来坐。素心，给林美人看茶。” 她神态自若，仿佛腕间的药膏和那只寒玉药盒，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物件。
“谢…谢姐姐…” 林美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她强自镇定，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我是不是打扰姐姐上药了？这药…”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瞟向那寒玉盒，带着惊惧和难以置信，“…好生奇特的味道…”
“无妨。” 谢婉宁示意素心继续，自己则用未涂药的右手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素帕，轻轻擦拭着指尖可能沾染的药膏，动作优雅从容，“是陛下赐的一点伤药，药性霸道了些，气味也冲。让妹妹见笑了。”
陛下…亲赐…
林美人心头剧震！看着谢婉宁那云淡风轻、仿佛承受帝王私相授受是理所当然的模样，再联想到徐昭仪那扭曲的嫉恨和可能的疯狂举动…一股巨大的寒意瞬间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即将喷发的火山口边缘！
“不…不见笑…姐姐福泽深厚…” 林美人语无伦次，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不敢再看那药盒，慌乱地将手中的绣样塞给素心，“花…花样子给姐姐…妹妹…妹妹宫里还有些事，先告退了！” 她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连礼都忘了行，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偏殿。
看着林美人仓皇消失的背影，谢婉宁脸上的笑容缓缓敛起，变得一片沉静。她收回目光，落在素心刚刚涂抹完毕的手腕上。那莹白的药膏覆盖在几乎看不见的印痕上，散发着刺骨的寒意。
“小姐，” 素心一边仔细地盖上寒玉药盒，一边低声道，眼中带着忧虑，“林美人那样子…怕是吓得不轻。她会不会…？”
“她怕，就对了。” 谢婉宁的声音很轻，指尖轻轻拂过腕间冰冷的药膏，那寒意似乎能冻伤指尖。琥珀色的眸子里，一片深不见底的幽冷，“她越怕，徐昭仪那边…就越快。”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澄澈的蓝天下，宫墙的阴影却显得格外浓重。
饵，已香得诱人。
毒蛇的獠牙，已在暗处，无声地张开。
只待那致命的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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