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的雪,像撕碎的月光,从下午就开始簌簌飘落。阮雾知站在学校顶楼的铁丝网前,呼出的白气在冷冽的空气中迅速凝结,在玻璃上勾勒出精致的霜花,宛如冬日里转瞬即逝的艺术品。她缓缓解开缠绕在脖颈间的围巾,柔软的毛线带着体温滑落,露出纤细的锁骨。这条围巾是去年生日时,母亲匆忙寄来的礼物,毛线里还夹杂着几缕母亲的头发,如今在寒风中轻轻飘动,却依旧温暖。
随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墨绿色的手帕——那是上周在二手店角落偶然发现的。泛黄的布料边缘绣着褪色的藤蔓花纹,每一针每一线都仿佛承载着岁月的故事,被摩挲得柔软而细腻,像是被时光温柔亲吻过无数次。阮雾知将手帕捧在手心,轻轻抚摸着那些藤蔓,仿佛能感受到曾经拥有它的人留下的温度。她想象着,这块手帕曾经陪伴着谁走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又见证了多少悲欢离合。
“据说在平安夜把心愿系在最高处,风会把它带到该去的地方。”昨天,林茜在教室里兴奋地宣布时,晃着那条缀满亮片的粉色手帕,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我去年系了手帕,第二天就收到了……”阮雾知当时只是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内心却被这句话触动,仿佛沉睡的种子遇到了春雨。那时,她正低头整理着书包,书包里装着父亲实验室的资料复印件,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像一团解不开的谜,困扰着她许久。
此刻,她小心翼翼地将绿手帕绑在生锈的铁丝网上,金属刺骨的寒意透过手套渗入指尖,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也勾起了她三年前那段痛苦的回忆。那时,她躺在医院的手术台上,中耳炎手术的冰冷器械、麻醉剂在血管里流淌的冰冷触感,仿佛又回到了身上。手术前,父亲答应会来陪她,可最终只有母亲匆匆赶来。手术结束后,她在麻醉的昏沉中,仿佛听到了父亲在电话里说实验室有重要数据需要处理。远处钟楼传来七下悠扬的钟声,声波像无形的手,震得铁丝网嗡嗡颤动。她下意识地把右耳转向声源,试图捕捉那微弱的声响,因为那场手术,她的听力受到了影响,右耳时常会传来隐隐的耳鸣声。
“希望……”她对着手帕低语,声音轻柔得仿佛怕惊醒什么。然而,在许愿的瞬间,她却突然哽住了。无数个愿望在她脑海中闪过:是希望父亲实验室那些神秘的数据能够真相大白?还是希望母亲不再整日忙碌,不再深夜加班,能多一些陪伴?又或者……她眼前突然清晰地浮现出江叙白弯腰捡玻璃碎片的样子,那一幕就像电影画面般挥之不去,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像风中脆弱的枯叶。那是上个月的实验课,她不小心打碎了烧杯,江叙白默默弯腰帮她清理碎片,他专注的眼神和温柔的动作,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呼啸而过,卷起漫天飞雪。绿手帕在风中剧烈地舞动,金属钩扣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阮雾知本能地伸手去抓,可手帕却灵巧地擦过她的指尖,乘着气流,朝着医院的方向飘去。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一抹绿色,直到它很快变成雪幕中一个模糊的绿点,消失不见。她站在原地,望着手帕消失的方向,久久不愿离去,心中充满了失落和怅惘,仿佛连带着把那份未说出口的心愿也留在了风雪中。
此刻,市立医院神经内科507病房内,江叙白蜷缩在窗边的扶手椅里,眉头紧锁,脸色苍白如纸。右腿痉挛发作已持续十八分钟,肌肉纤维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拧绞着,疼痛如汹涌的潮水,顺着脊髓窜上后脑,让他几乎无法忍受。每一次痉挛,都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着他的腿,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浸湿了衣领。窗外,平安夜的彩灯在纷飞的雪中晕染成朦胧的光团,那些柔和的色彩却让他想起父亲临终时监护仪上跳动的光点,冰冷而刺眼。
“深呼吸。”母亲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她把热毛巾敷在他膝盖上,白大褂袖口还沾着干涸的血迹,显然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紧张的抢救,“今天急诊室有个动脉瘤破裂的病人,情况很危急,不然我早该……”母亲的眼神中充满了愧疚和无奈,她是一名医生,救死扶伤是她的职责,但却常常无法在儿子最需要的时候陪伴在身边。
江叙白咬紧牙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痕迹。病历本摊在桌上,最新一页的字迹清晰而冷酷:“SCA3型病情进展,新增下肢痉挛症状,建议辅助行走。”母亲的笔迹锋利如手术刀,一笔一划都透着严谨,与父亲生前龙飞凤舞的字迹截然不同,仿佛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父亲是一名气象学家,他的笔记本里写满了对气象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憧憬,那些字迹潇洒飘逸,充满了生命力。
“利鲁唑加量需要适应期。”母亲按住他颤抖的右手腕,指尖的茧子摩挲着他突起的腕骨,那是常年握手术刀留下的印记,“你爸爸当年……”
“我知道。”江叙白打断她,声音嘶哑而疲惫。父亲从发病到去世的七年里,每一个平安夜都是在医院这个冰冷的地方度过的。最后那个圣诞节,父亲已经病入膏肓,说不出话,只是用痉挛的手指在他掌心画了三个字母:SCA。那三个字,成了他心中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从那以后,他开始研究父亲的病历和相关资料,试图找到治疗这种疾病的方法,就像父亲曾经执着于探索气象的奥秘一样。
窗外风雪更大了,狂风呼啸着拍打着窗户。江叙白盯着玻璃上蜿蜒的冰纹,眼神空洞而迷茫。突然,一抹绿色在雪中飘摇,闯入他的视线。他猛地前倾身体,膝盖重重撞在窗台上,却浑然不觉疼痛——那是块绿手帕,正被风卷着朝他窗口飞来,边缘的绣线在路灯下泛着微光,像一条隐秘的航道,指引着某种未知的命运。那一刻,他的心跳加速,仿佛看到了生命中的一丝曙光。
“别开窗!”母亲见状,急忙按住他的肩膀,眼中满是担忧。她担心开窗后,寒风会加重儿子的病情,更害怕儿子因为过度激动而引发更严重的症状。
然而,江叙白已经迫不及待地推开了窗户。寒风裹着雪花如猛兽般灌进来,吹得他头发凌乱,脸颊生疼。但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那方绿手帕上,仿佛那是他在黑暗中唯一的希望。奇迹般地,手帕像有意识般精准地落在他掌心。布料被雪浸得半湿,却依然能辨认出上面用铅笔写的小字:“希望有人记得我的生日。”字迹工整克制,却在撇捺处留下深深的凹痕——是阮雾知的笔迹。他对这个笔迹再熟悉不过,曾经无数次,他在课堂上偷偷观察她写字的样子,她专注的神情和认真的态度,让他心动不已。
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秒,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12月28日,三天后。去年这一天,他曾不经意间看见她在日历上圈出这个日期,蓝色墨水浸透了纸张,仿佛她当时用力写下的,不仅仅是一个日期,更是一份渴望。后来听林茜说,阮雾知从不过生日,因为那天她母亲总在观测站值班,这个生日,似乎成了她孤独的象征。那一刻,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为她庆祝生日,想要给她一个温暖的惊喜。
“这是……?”母亲皱眉凑近,眼神中充满疑惑。她看着儿子手中的手帕,不明白为什么一块普通的手帕会让儿子如此激动。
江叙白迅速把手帕翻面,却忘了自己的右手正不受控制地颤抖。母亲的目光扫过那些被雪水晕开的字迹,脸色瞬间变得严肃。她突然转身从柜子里取出注射器,动作熟练而果断。
“肌松剂。”她将药液推入江叙白右腿,语气不容置疑,“别看窗外了,那里什么也没有。”她希望通过药物缓解儿子的疼痛,让他能平静下来,却不知道这块手帕对儿子来说,有着怎样特殊的意义。
药效发作需要二十分钟。母亲离开后,江叙白立刻挣扎着坐直身体,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他从抽屉里取出钢笔,手却抖得厉害,仿佛握的不是笔,而是千斤重担。手帕在暖气的烘烤下渐渐变干,他用左手紧紧压住右手腕,艰难地在手帕背面写下:“WZ - 847”。墨水在纤维间晕染开来,像是某种隐秘的生命在舒展,又像是他们之间无形的纽带在慢慢编织。847,台风中心的气压值,也是他初见阮雾知那天,气压计上停驻的数字。那一天,阳光明媚,他在气象社团摆弄着仪器,不经意间抬头,看到了走进社团教室的阮雾知,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远处学校顶楼的铁丝网在雪中若隐若现,系着的手帕大多已被风吹走,只剩下零星几条在寒风中摇曳,仿佛在诉说着那些未完成的心愿。江叙白想起父亲去世那年冬天,父亲曾用颤抖的手指向窗外:“你看……风……会把我们……都带走……”当时他不懂,只觉得那是父亲在病痛折磨下的胡言乱语。现在却突然明白——父亲说的不是死亡,而是那些未说出口的话,那些被深埋在心底的情感,最终都交给了风,让风去传递,去诉说。他望着窗外的风雪,心中默默祈祷,希望风能把他的心意带给阮雾知。
病历本里夹着父亲的最后一张CT片,那是他最珍贵的回忆之一。江叙白把绿手帕小心地放在胶片上,小脑萎缩的阴影正好被布料遮住,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那段痛苦的过去。他凝视着CT片,回忆着与父亲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那些温馨的画面在脑海中一一浮现。父亲带他去观测气象站,教他认识各种气象仪器,给他讲述气象的奥秘。父亲的笑容和教诲,一直是他前进的动力。
手机震动起来,是林茜的短信:「平安夜快乐!猜猜我在学校顶楼看见谁了?阮雾知在系绿手帕哦!」江叙白锁上屏幕,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窗外雪势渐小,月光偶尔从云隙漏下,在病房地板上投下模糊的亮斑,仿佛是命运的指引。他摸出枕头下的相机,对着远处的学校顶楼按下快门——尽管知道拍不到任何细节,尽管手抖会让照片模糊不清,但他依然固执地记录下这一刻,仿佛这样就能抓住那份若有若无的联系。他希望有一天,能把这些照片给阮雾知看,告诉她,在那个平安夜,他一直在关注着她。
肌松剂开始起作用,疼痛退潮般消散,江叙白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他把绿手帕贴在鼻尖,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青柠墨水味——和阮雾知咬笔帽时染上的气息一模一样。那熟悉的味道,让他仿佛回到了那些偷偷注视她的日子。梦里,他看见父亲站在雪地里,依旧是记忆中高大的模样,父亲指着远方说着什么,但风声太大,他只听清三个字:“...要勇敢...”父亲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给了他勇气和力量,让他决定无论病情如何,都要勇敢地面对生活,也要勇敢地向阮雾知表达自己的心意。
清晨五点半,天色还未破晓,护士来抽血时发现江叙白靠在窗边睡着了,右手紧攥着一块绿手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在守护着一个珍贵的秘密。病历本摊在膝上,父亲的CT片边缘露出一角墨绿色,上面隐约可见“WZ”的字样,那是他和阮雾知之间的暗号,是命运的馈赠。
“这孩子……”护士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动作轻柔而小心翼翼。手帕上已经多了几行歪扭的小字:“记得。江叙白。PS:847hPa时,风速17m/s的飘移轨迹是...”后面字迹模糊难辨,像被水渍晕开过,仿佛是他在病痛中挣扎着写下的最真挚的话语。护士看着手帕上的字,心中充满了好奇和感动,她不知道这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但能感受到这份心意的珍贵。
学校顶楼,阮雾知踩着积雪,一步一步地来到铁丝网前。脚下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这个冬日的寂寥。平安夜系的手帕大半已不知所踪,剩下的几条冻在冰凌里,像被封存的记忆,凝固在时光的长河中。她摸了摸自己昨天系手帕的位置,金属网格上结着薄冰,冷意顺着指尖直达心脏,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望着空旷的顶楼,心中有些失落,不知道那块承载着她心愿的绿手帕,现在究竟在哪里。
“找这个吗?”林茜晃着那条粉色手帕,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我的可是用发卡固定住的!”
阮雾知摇头,目光不自觉地望向医院的方向。雪后的空气澄澈如洗,住院部每扇窗户都清晰可见,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其中某扇窗后,有人正握着她的绿手帕,像她此刻握着冰凉的铁丝网一样用力,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仿佛是心灵的感应。她想起了江叙白,想起了他弯腰捡玻璃碎片时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期待。
“对了,你知道江医生请假了吗?”林茜压低声音,脸上露出神秘的表情,“听说他爸爸就是死于...”
“我和他不熟。”阮雾知打断她,语气冷漠而疏离。她转身下楼,靴子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凹痕,每一步都像是在逃离什么。走到三楼拐角时,她突然掏出蓝色笔记本。最新一页写着:“12.24 平安夜/绿手帕飘走/许愿中断”。盯着这行字看了许久,她最终在“中断”二字上画了个圈,像是一个未闭合的环,象征着她未完成的心愿,也暗示着某种未完待续的缘分。她不知道,这个圈,将会把她和江叙白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回到家,阮雾知打开电脑,发现邮箱里有封陌生邮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了邮件。附件是张气象模拟图:学校顶楼到市立医院住院部的路径上,画着一道绿色虚线,旁边标注着“847hPa,17m/s”的字样。发件人栏只有一个字母“J”。看到这些,她的心猛地跳动起来,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想起了江叙白对气象的热爱,想起了他曾经在课堂上讲解气象知识时的神采飞扬,心中不禁猜测,这封邮件会不会和他有关。
她拉开抽屉,取出珍藏的便签纸——那些江叙白写满注解的纸条。最旧的一张上写着:“气压每下降1hPa,风速增加0.8m/s”,字尾上扬的弧度与邮件正文如出一辙。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江叙白坐在桌前,专注地写下这些文字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她仔细地看着气象模拟图,试图从那些数据和线条中,找到江叙白想要传达的信息。
窗外暮色四合,夜幕渐渐笼罩大地。阮雾知将电脑屏幕转向窗户,让绿色虚线与远处医院的灯光重叠。恍惚间,她看见某扇窗前闪过一抹绿色,像是有谁在挥动手帕,那一瞬间,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仿佛与远方的某个灵魂产生了共鸣。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窗户,心中充满了期待和忐忑,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绿手帕,也不知道是不是江叙白在向她回应。
同一时刻,医院病房里,江叙白将绿手帕小心翼翼地塞进印有“WZ - 847”编号的信封,藏入枕下,仿佛那是他最珍贵的宝藏。护士来量体温时,他正望着窗外学校的轮廓——尽管SCA导致的眼睛震颤让一切景物都成了模糊的色块,但他依然执着地凝视着那个方向。
“看什么呢?”护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好奇地问道。
“风向标。”江叙白轻声回答,嘴角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在转。”他知道,在那个方向,顶楼铁丝网上的绿手帕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枕下的这一块——承载着两个未完成的心愿,和一场只有风知晓的平安夜对话。这场对话,跨越了距离,跨越了病痛,将两颗孤独的心紧紧相连,在这个寒冷的平安夜,绽放出温暖而耀眼的光芒 。他期待着,有一天,能亲口告诉阮雾知,他记得她的生日,也希望能和她一起,迎接未来的每一个平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