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运动会当天的天气预报显示降水概率30%,但空气里蒸腾的闷热早已预示着这场暴雨的必然性。阮雾知站在操场边缘,把蓝色笔记本举过头顶遮挡刺目的阳光,纸张边缘被晒得微微发脆。主席台上的广播喇叭滋滋作响,带着电流杂音的女声反复播报:"请参加男子三千米的选手到检录处..."
她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群,精准锁定在第七跑道上的江叙白。少年穿着黑色运动服,右手腕上依然戴着那个磨得发白的黑色护腕,正在做拉伸运动。每个动作都比旁人慢半拍,像是每个姿势都要经过精密计算,膝关节弯曲的角度精确到毫米。自从平安夜后,他们之间的交流只剩下物理作业上简短的批注和偶尔传递的参考书,那些藏在公式里的秘密对话,也随着气温回升悄然冻结。
"阮雾知!"带着甜腻香水味的风突然扑过来,林茜从背后拍她肩膀,震得笔记本差点脱手,"帮我拿一下衣服,我要去给江医生加油!"粉色针织外套塞进她怀里时,阮雾知闻到衣服领口残留的草莓味护手霜气息。远处,江叙白弯腰系鞋带时身形晃了一下,右手迅速撑住地面才保持平衡。这个细节像一根细针,轻轻扎进阮雾知的心尖,她数着他撑地的手指,指甲缝里还沾着昨晚实验残留的蓝墨水。
发令枪响的瞬间,天**然暗了下来。阮雾知抬头,看见西北方向涌来厚重的乌云,边缘被阳光镶上一层诡异的金边。气象台预报的"局部阵雨"显然低估了这场暴雨的规模,远处的云层像被无形的手撕开的棉絮,露出深处翻滚的墨色。
第一圈结束时,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观众席瞬间乱作一团,学生们尖叫着冲向教学楼,帆布鞋踩过跑道溅起泥浆。阮雾知被人流裹挟着移动,却鬼使神差地往反方向挤去——江叙白还在跑道上,他的步态明显不稳,右腿像是拖着某种看不见的重物,每一步都在塑胶跑道上留下半透明的水渍。
"比赛暂停!"裁判的哨声淹没在雨声中,扩音器里传出刺啦的电流声。阮雾知逆着人流冲向器材室,雨水顺着她的刘海滴进眼睛,视线里的一切都变成了模糊的色块。她撞开生锈的铁门,器材室里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架子上最后一把黑伞孤零零地躺着。转身时撞翻了装标枪的铁桶,金属撞击声在空荡的器材室里格外刺耳,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跑回操场时,大部分选手已经撤离。江叙白落在最后,运动服湿透后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轮廓,水珠顺着脊椎骨的凹陷处蜿蜒而下。他正弯腰撑着膝盖喘息,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衣领,睫毛上凝结的水珠折射出细碎的光。阮雾知加快脚步,却在距离他十米处猛然刹住——
林茜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举着一把明黄色雨伞冲到江叙白身边。伞面太小,她自然而然地挽住江叙白的手臂,把两人都罩进那片明亮的黄色里。江叙白没有拒绝,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林茜能站得更稳。阮雾知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混着雨声,手中的黑伞"啪"地掉在地上。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睫毛,江叙白和林茜的身影在视线里融化成两个模糊的色块。她弯腰捡伞时,听见林茜清脆的笑声穿透雨幕:"江医生你跑得好慢啊..."
转身跑向教学楼时,阮雾知把黑伞塞给了路边躲雨的清洁工。雨水顺着她的脖子流进衣领,冰冷得像无数细小的银针。她没看见的是,江叙白突然甩开林茜的手,转身望向她离开的方向,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喉间翻涌的血腥味混着雨水,他用袖口擦嘴时,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
"你没事吧?"林茜想去扶他。江叙白摇头,指了指喉咙,示意自己说不出话。他的脸色比乌云还要灰暗,右手死死按着胸口,像是那里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在锁骨处,在皮肤上冲出细小的水痕。
放学时雨已经停了。阮雾知在教室整理书包,湿头发贴在脖子上,散发着淡淡的薄荷洗发水味道。林茜的座位空着——据说她陪江叙白去了医务室。蓝色笔记本摊在桌上,最新一页只有寥寥几个字:"4.15 暴雨/黄色雨伞/观测终止"。钢笔尖在"终止"二字上反复描摹,纸张被戳出细小的破洞。
"阮雾知。"班主任老陈在门口招手,眼镜片上还沾着雨珠,"把今天的作业送到江叙白家,他发烧了。"文件袋递过来时带着体温的余温,封面上用红笔写着"物理作业"四个大字。
阮雾知握紧书包带:"林茜不是..."
"林茜被她妈妈接走了。"老陈推了推眼镜,"江叙白家就在医院家属院3号楼,你知道吧?"话音未落,走廊尽头传来上课铃,惊起窗外梧桐树上的鸟群。
文件袋在阮雾知手里突然变得千斤重。她当然知道——平安夜后,她曾无数次绕路经过那个种着梧桐树的小区,却从未敢走进那扇铁门。铁门内侧的公告栏贴着"神经外科家属区"的标识,每次路过时,她都盯着"神经外科"四个字,想起江叙白课本里夹着的帕金森病研究论文。
暮色中的家属院安静得能听见梧桐叶滴水的声音。3号楼二单元501室的门牌旁贴着张便签:「吴倩 神经外科」。阮雾知按门铃的手指悬在半空,突然注意到门缝里漏出的灯光忽明忽暗,像是有人在来回走动。对讲机里传来电流杂音,接着是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突然开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站在玄关处,眉眼间有江叙白的影子,但更加锋利。她胸前别着主任医师的工牌,手里还拿着支未盖帽的钢笔,笔尖在虎口处压出红痕。"送作业的?"女人的目光扫过阮雾知湿漉漉的袖口,在她褪色的帆布鞋上停留两秒,"放鞋柜上就行。"
阮雾知递出文件袋时,听见屋里传来虚弱的咳嗽声。那声音像是被潮湿的棉花捂住了一般沉闷,却让她的心脏猛地缩紧。客厅茶几上散落着药盒,安定片的说明书摊开在最上方,右下角用红笔圈出"锥体外系反应"的副作用说明。
"他怎么样?"话一出口阮雾知就后悔了。吴医生的眼神突然变得警觉,钢笔在掌心转了个圈:"你是?""同学。"阮雾知低头看自己的鞋尖,帆布鞋边缘沾着跑道的塑胶碎屑,"物理课代表。"
吴医生似乎想说什么,但屋里的咳嗽声突然加剧。她匆匆转身进屋,门虚掩着。阮雾知站在原地,听见断断续续的对话:"体温39.2...锥体外系症状..."金属体温计甩动的声音,"我早说过不能淋雨..."药瓶晃动的哗啦声,"...伞还了吗..."这是江叙白的声音,沙哑得几乎认不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
"什么伞?"吴医生的声音远了,像是在另一个房间,"你先喝药..."
阮雾知轻轻带上门。下楼时,她的指尖擦过楼梯扶手,沾了一层薄灰——看来这位医生母亲并不常做家务。走到三楼拐角处,她突然听见楼上开门声,接着是吴医生喊她的声音:"那个课代表!"
她僵在原地。昏暗的声控灯突然亮起,照亮吴医生手里的玻璃水杯,热气在杯口缭绕。"江叙白说..."吴医生的声音从楼梯上方传来,镜片后的目光像手术刀般锋利,"明天记得带气压计。"
阮雾知仰头,看见吴医生背后墙上的家庭合照。照片里的江叙白大概七八岁,穿着白衬衫站在樱花树下,手腕上戴着和现在同款的黑色护腕。"好。"她点头,转身加快脚步。走出单元门时,夜风掀起她半干的头发,露出左耳廓上那颗小小的痣。她没看见五楼窗口那个模糊的身影——江叙白贴着玻璃往下看,额头还敷着退热贴,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梧桐树影里。
当晚的暴雨卷土重来。阮雾知伏在书桌前,盯着气压计上不断下跌的数字:980hPa,而且还在下降。窗外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锤击。蓝色笔记本摊开在桌面上,她补完了下午没写完的记录:"...林茜持黄伞接江叙白,二人共撑。江叙白发高烧,询问'伞还了吗'(何种伞?)"钢笔尖在纸上洇出墨团,她想起江叙白今天跑步时摇晃的身形,想起他病历上陌生的医学术语。
写完后她翻到笔记本最后几页,那里贴满了从气象杂志上剪下的台风路径图。最新一张旁边写着:"低压系统加强时,外围气流会向中心辐合,形成强降雨。"就像今天的暴雨,就像她胸腔里那股莫名的酸涩,都在某个看不见的中心牵引下失控地旋转。她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边缘,摸到里面夹着的银杏叶书签——那是去年秋天,江叙白帮她捡的。
医院值班室里,吴倩正在病历上记录:"患者因淋雨诱发高热,伴锥体外系症状加重。夜间反复询问'伞还了吗',疑为药物热所致谵妄。"写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患者右手持续摸索病床右侧,似在寻找某物。"钢笔在"谵妄"二字上顿了顿,她想起儿子抽屉里藏着的气象学书籍,想起他书包夹层里那张写满公式的纸条。
她合上病历,走到窗前。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淌,模糊了外面的灯光。桌上摆着江叙白的书包,她打开找体温计时,摸到一个硬皮本子。翻开第一页,赫然是密密麻麻的气象数据记录,每页右上角都标着"WZ-847"的编号。最新一页写着:"4.15 预计降水概率30%,实际降水量58mm。黑伞未送出,因林茜介入。"吴倩皱眉,继续往后翻。在笔记本最后的夹层里,她发现一张被反复折叠又展开的纸条,上面是江叙白的笔迹:"当声源位于左侧时,可向右偏转头部30°,利用右耳耳廓共振增强接收效果。——给阮雾知"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吴倩骤然明悟的表情。她轻轻将纸条放回原处,动作比做最精密的手术时还要小心。走廊传来护士换班的脚步声,她转身看向输液室方向,那里的江叙白正在沉睡,右手依然保持着摸索的姿势,像是要抓住某个正在消散的梦。
第二天清晨,阮雾知早早到了教室。江叙白的座位空着,桌面上落了一层薄灰。她放下气压计,犹豫片刻,又把自己的蓝色笔记本也放在他桌上——翻到记录暴雨的那一页,像是某种无声的质问。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本子上投下条纹状阴影,最后一行字被照得发亮:"观测终止"。
上课前五分钟,林茜风风火火冲进教室,马尾辫上还沾着露水:"江医生请假一周!听说昨晚高烧到40度!"她的粉色发绳随着动作摇晃,在晨光里划出模糊的弧线。
阮雾知握笔的手一抖,在课本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迹。她想起昨晚那个沙哑的声音询问"伞还了吗",想起吴医生意味深长的眼神,想起自己放在江叙白桌上的笔记本——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我去医务室看他时..."林茜凑过来压低声音,发梢扫过阮雾知的手背,"他一直在说胡话,什么气压啊风速啊..."她突然注意到阮雾知惨白的脸色,"哎,你没事吧?"
阮雾知摇头,左耳突然嗡鸣起来,盖过了林茜后面的话。窗外的阳光刺眼得过分,完全看不出昨天暴雨的痕迹。她摸出手机,在搜索框输入"锥体外系症状",跳出来的第一条解释是:"...常见于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如帕金森病、脊髓小脑共济失调等..."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相关症状描述像冰冷的手术刀,划开她不愿面对的猜测。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气压计已收到。病历第17页有你要的答案。——吴」阮雾知盯着这条信息看了足足十秒,直到字母在视线里扭曲变形。她转头看向江叙白的座位,阳光正照在那个银色气压计上,玻璃表面反射出一个小小的、明亮的光斑,像是黑暗中的灯塔,又像是暴风雨后初晴的天空中,唯一可见的星星。走廊传来上课铃,她起身时踢到桌腿,蓝色笔记本滑落在地,露出夹在里面的银杏叶书签,边缘已经泛黄卷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