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房里的红灯如同凝固的岩浆，在潮湿的空气中缓慢流淌。阮雾知屏住呼吸，镊子尖端夹着的相纸微微发颤，显影液表面漂浮的气泡像极了某种生物迟缓的呼吸。水珠顺着相纸边缘滚落，在深褐色的显影液里激起细小涟漪，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惊碎了沉睡的倒影。
画面中央的人影逐渐显形，那是她自己。站在学校天台的铁丝网前，被风吹起的长发在长时间曝光下化作一团氤氲的黑雾，恍若从深渊里腾起的幽灵。校服裙摆被风撕扯出夸张的弧度，定格成一幅动态的抽象画。她忽然想起那天自己戴着耳机听气象学讲座，风裹挟着远处积雨云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令人不安的潮湿。
"3分21秒。"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她险些失手。镊子重重磕在托盘边缘，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江叙白不知何时出现在暗房里，白衬衫在红光下泛着诡异的粉色，宛如浸过鲜血的纱布。他站在显影盘的阴影中，身形单薄得几乎透明，唯有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暗夜里两簇跳动的火苗。
"你怎么在这里？"阮雾知下意识用身体挡住显影盘，后背紧贴着冰凉的铁皮柜，"这是摄影社专用的..."
"我的相机。"江叙白抬起手指，骨节分明的食指指向墙上挂着的尼康FM2。那台老式胶片相机的金属外壳在红灯下泛着冷光，背带磨损的地方缠着医用胶布，"上周四拍的。"
她这才注意到照片右下角的数字——5.24 16:47。那天她为了完成气象社团的作业，在天台记录风速数据。照片里的自己背对镜头，右手握着蓝色笔记本，左手指向远处翻涌的积雨云。由于曝光时间过长，整个人像被抽离了实体，面部的笑容在长时间曝光下扭曲成诡异的弧线，仿佛正在无声哭泣。
"手抖了。"江叙白突然靠近，影子笼罩在相纸上，将那张"流泪"的脸切成两半。他身上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暗房里刺鼻的显影液气息，让人呼吸困难，"本来只想拍1/125秒。"
阮雾知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右手上。那只手悬在半空，五指微微张开，像是在做康复训练的机械装置。她想起上周在医学期刊上读到的内容：SCA3型患者中期会出现肌张力障碍，导致手指不自主痉挛。此刻江叙白的右手腕骨突兀地凸起，青色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蜿蜒，如同干涸河床上裸露的支流。
"为什么拍我？"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暗房里的温度似乎更低了，冷气从脚底直窜上来。
"气象观测。"江叙白的动作慢得如同电影慢镜头，他伸手取下墙上的相机，金属快门发出干涩的咔嗒声，"你站在天台的样子...像在测量风的重量。"转身时右腿明显拖了一下，皮鞋摩擦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枯叶被风吹过。
"照片..."阮雾知犹豫着开口，"能给我吗？"
江叙白的手指停在镜头调节环上。红灯下他的瞳孔扩张到几乎吞没了整个虹膜，褐色的边缘变得模糊不清。他盯着相纸上那个扭曲的人影，显影液在托盘里轻轻摇晃，仿佛无数个破碎的倒影在跳舞。
"这是失败品。"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下周重拍。"
阮雾知将照片浸入定影液，乳白色的液体逐渐吞噬掉影像上的雾气。3分21秒的曝光时间，让瞬间变成了永恒，让笑容变成了泪水。她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侧袋掏出蓝色笔记本，快速翻到上周四的记录：
"5.24 晴/风速3级/江叙白右手震颤加剧/转笔频率降至53次/分"
笔尖突然顿住，蓝黑墨水在纸上晕开成一个小圆点。那天她确实在天台看见江叙白，他站在下一层的消防梯上，举相机的姿势古怪得像是在托举某种沉重的负担。相机的镜头对准天空，而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仿佛随时会被风卷走。
暗房门突然被推开，刺眼的白光涌入。摄影社社长探进头来："时间到了，下组同学要..."
江叙白动作利落地取下相纸塞进书包，速度快得让人几乎看不清。那一瞬间，他展现出的敏捷与平时的迟缓形成强烈反差，反而更让人揪心。阮雾知最后看了一眼定影液中的自己，那个因手抖而"哭泣"的影像，此刻已经完全固定下来，变成了一张诡异而美丽的照片。
走廊里的阳光如同利刃，刺得人睁不开眼。江叙白走在她右前方，刻意保持着三步的距离。他的背影比上学期更加单薄，衬衫肩线塌陷下去，仿佛是被无形的重量压弯了脊梁。阳光透过他半透明的耳廓，将毛细血管的网状纹路投射在墙上，像是一幅精密的医学解剖图。
"你最近..."阮雾知斟酌着措辞，"复诊频率增加了？"
江叙白突然停下脚步，右手扶住窗台稳住身体。阳光在他苍白的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影子，"每月21号，没变。"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像是在背诵某个标准答案，"为什么问这个？"
阮雾知捏紧书包带，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当然知道今天是31号，也记得前天下午，在市立医院特殊门诊区的走廊里，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站在取药窗口前，足足停留了十七分钟。蓝色笔记本里还记着：5.29 阴/江叙白请假/市立医院特殊门诊区/取药窗口停留17分钟。
"随便问问。"她低头盯着自己的影子，脚尖无意识地蹭着地面。
江叙白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在掌心缓缓转动。动作比从前笨拙许多，却保持着稳定的节奏——每分钟53次，和上周记录的数据分毫不差。他注意到阮雾知的视线，突然将笔递过来："试试？"
笔杆上刻着细小的凹痕，像是被锋利的刀片反复划过。阮雾知接过笔的瞬间，江叙白的右手突然不受控制地抽搐，五指如同枯萎的花瓣般僵硬地张开。
"肌张力障碍。"他平静地解释，左手按住不停颤抖的右手腕，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新症状。"
钢笔掉在地上，沿着走廊的斜坡滚向角落。阮雾知弯腰去捡，发现笔帽上又多了一道新鲜的划痕。她忽然明白，那些密密麻麻的凹痕，或许都是江叙白每次发病时，笔尖无意识地在笔杆上刻下的印记，是疾病在他生活中留下的无声痕迹。
"给你。"她递回钢笔时，故意碰了碰他的指尖。那触感冰凉而潮湿，像是深秋清晨凝结在金属栏杆上的露水。
江叙白接过笔的瞬间，衬衫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内侧的淤青。那是一片形状不规则的青紫色，边缘泛着淡淡的黄色，明显是长期静脉注射留下的痕迹。阮雾知在母亲工作的医院见过太多这样的印记，每次看到都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
放学铃声突然炸响，惊得江叙白浑身一颤。他的右手重重撞上窗玻璃，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皱了皱眉，迅速将手塞进口袋，"周一见。"说完便快步离开，背影在走廊尽头的光影里摇晃，右肩明显比左肩低了一截。
阮雾知摸出手机，在备忘录里快速输入："5.31 15:23 江叙白新症状：肌张力障碍发作频率3次/小时（目测），右手腕静脉注射痕迹。"她盯着屏幕上的文字，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偷偷记录别人痛苦的偷窥者。
回到家，阮雾知把那张失败的照片贴在床头。3分21秒的曝光时间绝不是偶然——她查过资料，这恰好是SCA3型患者完成一个简单动作所需的平均时间。照片边缘模糊的手指残影，或许就是江叙白按下快门时颤抖的手留下的印记，像是一圈即将消散的光晕。
深夜11点47分，手机突然震动。陌生号码发来一张图片：泛黄的病历页上，一道歪歪扭扭的钢笔划痕旁边，用尺子精确标注着"3.21cm"，下方的文字说明是："今日发病时笔迹长度，较上月增加0.8cm。——K"
阮雾知翻身起床，从书架上抽出厚重的医学辞典。在"SCA病情评估"条目下，她找到了相关描述："笔迹测试是评估小脑共济失调进展的重要指标，患者画线能力随病情恶化而..."
她的手指突然停住。3.21——这个数字太过熟悉。江叙白父亲的忌日是3月21日，去年那天他翘了模拟考，有人看见他在肿瘤医院门口失声痛哭。原来这个数字不仅是曝光时间，是病情进展的刻度，更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窗外开始下雨，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像是无数细小的脚步声。阮雾知打开电脑，在搜索引擎里输入"3分21秒 摄影"。第一条搜索结果写道："长时间曝光下，所有短暂的表情都将被叠加成永恒。"她盯着屏幕，想起照片上那个扭曲的笑容，突然明白了江叙白所说的"失败品"的真正含义——那不是技术失误，而是疾病替他说出了无法言说的痛苦。
凌晨1点03分，阮雾知在蓝色笔记本上画了个简易的相机简图，旁边标注："3分21秒=父亲忌日=病情进展刻度"。写完后，她撕下这页纸，折成纸飞机扔向窗外。雨水很快打湿了纸翼，它摇摇晃晃地栽进楼下的水洼里，墨迹渐渐晕开，变成一团模糊的蓝。
第二天清晨，阮雾知在水洼边发现了那个湿透的纸团。令她惊讶的是，有人用防水笔在上面添了一行字："也是第一次见你那天，食堂打翻的番茄汤计时。——K"
字迹歪斜得几乎难以辨认，但那个标志性的"K"字母写法她再熟悉不过——江叙白所有批改的作业上，都是这样的签名。她蹲下身，手指轻轻触碰那行字，水珠从纸边滴落，在水洼里激起小小的涟漪，仿佛时间又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打翻的番茄汤在餐桌上流淌，而他弯腰帮她收拾时，发梢扫过她的手背，带着温热的气息。
阮雾知蹲在水洼边，盯着那行歪歪扭扭的字迹，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雨水冲刷过的纸团皱巴巴的，可那行字却像刻进了她的心里。原来3分21秒，还有这样的含义。
她把纸团小心翼翼地揣进口袋，转身往家走，脚步比平时轻快了许多。回到房间，阮雾知找出一个透明文件夹，将那张被雨水浸润的纸平整地放进去。台灯暖黄的光洒在桌面上，她托着下巴，望着墙上那张显影失败的照片出神。照片里“哭泣”的自己，此刻仿佛也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周一的清晨，阳光透过教室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阮雾知早早到了学校，她坐在座位上，不时望向教室门口。当江叙白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门口时，她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江叙白看起来比周五更憔悴了些，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走路时右肩还是习惯性地低着。他慢慢走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时，右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几本书掉在地上。阮雾知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却在快要走到他身边时，又生生止住了脚步。她看见江叙白咬着嘴唇，用左手艰难地把书一本本捡起来。
“需要帮忙吗？”话出口后，阮雾知才意识到自己的莽撞。
江叙白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她，随即摇了摇头：“不用。”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
阮雾知只好坐回自己的位置，心里空落落的。上课铃响了，这节课是物理课。老师在讲台上讲着复杂的力学公式，阮雾知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偷偷瞥向江叙白，看见他正用左手握着笔，在笔记本上缓慢地写着什么。右手安静地放在桌面上，时不时会轻微地抽搐一下。
课间休息时，阮雾知鼓起勇气走到江叙白桌前。“上周你说要重拍照片，什么时候？”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随意。
江叙白停下手中转笔的动作，那支刻满凹痕的钢笔在他掌心顿了顿：“看天气吧，需要有风。”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就像那天在天台。”
阮雾知点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却看见江叙白的右手突然剧烈地痉挛起来，钢笔“啪”地掉在地上。周围几个同学投来好奇的目光，江叙白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慌乱地弯腰去捡笔，可右手根本不听使唤。
阮雾知再也顾不得其他，蹲下身帮他捡起钢笔，塞进他的左手里。“别在意他们。”她小声说。江叙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着钢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接下来的几天，阮雾知总是留意着天气预报。终于等到一个风速适中的午后，她在课间找到江叙白：“今天放学后，天台？”
江叙白看着她，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放学后的天台，风温柔地吹着。阮雾知站在铁丝网前，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江叙白架起相机，这次他用了三脚架来稳定机身。“准备好了吗？”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阮雾知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随着快门“咔嚓”一声响起，时间仿佛又一次被定格。江叙白走过来，从相机里取出胶卷：“明天去暗房冲洗。”
第二天，两人在暗房里等待照片显影。红灯下，江叙白的侧脸轮廓分明，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阮雾知看着显影液里逐渐清晰的影像，这次的自己，笑容明媚而自然。
“很完美。”阮雾知忍不住说。
江叙白盯着照片，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其实那天在食堂，番茄汤洒出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你蹲在地上收拾的样子，像一只忙碌的小松鼠。”他的声音很轻，却在暗房里激起千层浪。
阮雾知感觉脸颊发烫：“所以，3分21秒，真的是从那时候开始算的？”
江叙白没有回答，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她。阮雾知展开，上面写着：“或许疾病会偷走我的时间，但偷不走我记住你的每一秒。”
暗房里，显影液轻轻晃动，两人的影子在墙上交织在一起，仿佛时间也在此刻柔软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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