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整个城市仿佛都被笼罩在一层热浪之中。蝉鸣声在树梢此起彼伏,像是永不停歇的夏日乐章。顶楼的铁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在烈日下泛着暗红色的光,像是一道伤痕累累的屏障,将外界的喧嚣与这里的寂静分隔开来。
阮雾知静静地坐在铁丝网旁,六月的风裹挟着浓郁的槐花香,从顶楼铁丝网的缺口钻进来,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带来一丝难得的清凉。她伸手撩了撩被风吹乱的发丝,目光落在铁网格上那一片片斑驳的锈迹上。在这无数的锈迹中,她格外留意着第三排第十七格的那个洞。这个洞就像是时间留下的印记,比上周又扩大了些许,边缘参差不齐,扭曲的样子像是一颗子弹缓慢穿透金属的轨迹,充满了岁月侵蚀的痕迹。
她缓缓翻开那本蓝色笔记本,封面上“气象观测记录”几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微微闪烁。这个本子已经陪伴她九个月零十七天了,从最初记录风速风向,到后来记录江叙白转笔的频率;从绘制台风路径,到标注他每一次发病的时间,每一页都写满了她的专注与在意。在“6.17”的日期旁,她用黑色水笔郑重地画了个圆圈,里面端端正正地写着“3:15PM”,字迹工整得像是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
身后突然传来铁门吱呀的声响,那声音在寂静的顶楼显得格外突兀。紧接着,是江叙白的脚步声,今天的脚步声比平时更重,每一步都像是拖着什么看不见的重物,在地面上拖沓出沉闷的节奏。阮雾知没有回头,她的心跳却不自觉地加快了,手指紧紧地攥着笔记本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直到那股熟悉的松木混合着药片的气息飘到身侧,她才微微侧了侧头。
“你找我?”江叙白的声音从她右上方传来,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今天的他没穿校服,一件白色衬衫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第一颗纽扣松开着,露出锁骨处一道淡红色的疤痕。那道疤痕是上周做腰椎穿刺时,他因突发痉挛自己抓伤的,此刻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像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诉说着他与病魔抗争的艰辛。
阮雾知合上笔记本,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上烫金的字样,试图借此平复内心的紧张。她深吸一口气,转向江叙白,刻意把左耳偏向风声较小的方向。作为一名听障患者,她比常人更加敏锐地捕捉着周围的声音和气息。“嗯。”她轻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有东西给你看。”
江叙白右手扶着铁丝网,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青筋在皮肤下清晰可见。他的睫毛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投下的阴影刚好遮住眼里的情绪,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想法。阮雾知注意到他的呼吸比平时急促,胸口起伏的幅度不大但频率很快。作为一个一直默默关注他的人,她知道这是SCA影响呼吸肌的早期表现,这些知识都是她在无数个深夜,翻阅大量医学期刊才了解到的。
她缓缓从书包里掏出那个印着医院标志的牛皮纸袋,纸袋表面有些褶皱,边缘也微微磨损,似乎承载着许多故事。江叙白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右手突然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扯得铁丝网发出刺耳的嗡鸣,那声音在空旷的顶楼回荡,像是他内心痛苦的呐喊。
“不是病历。”阮雾知迅速解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生怕他误会,“是照片。”说着,她小心翼翼地抽出那组在暗房冲洗的照片。这些照片全是长时间曝光的失败品:模糊的操场仿佛笼罩在一层迷雾之中,流动的云像是被风吹散的梦境,因手抖而变成光带的樱花树则充满了梦幻与遗憾。每张照片的右下角都标注着曝光时间:3分21秒,这是她特意记录下来的,因为她知道,这与江叙白的病情有着特殊的关联。
“我查了资料。”阮雾知指着最上面那张被“泪痕”破坏的肖像,那“泪痕”其实是冲洗过程中留下的痕迹,却意外地为照片增添了一种悲伤的氛围,“SCA3型患者完成简单动作的平均时间是健康人的3.2倍。所以这些...”
“不是失败。”江叙白突然打断她,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伸手去接照片,右手在空中划出一道不稳定的弧线,像是一只受伤的鸟儿在努力飞翔却又摇摇欲坠。照片在他们之间簌簌作响,江叙白的指尖碰到阮雾知的手背,那冰凉的触感就像医疗器械,让她下意识地缩手。
瞬间,照片散落一地,被风一吹,便四散飘飞。其中一张卡在铁丝网的破洞里,画面上模糊的云团在风中颤动,像是一颗挣扎的心脏,充满了生命的无奈与顽强。
“对不起。”阮雾知满脸通红,弯腰去捡照片,头发垂下来遮住发烫的脸颊。她的指尖刚触到一张照片,江叙白也同时蹲下,两人的额头几乎相撞。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江叙白身上的药味更浓了,混合着淡淡的松木气息,萦绕在她鼻尖。阮雾知不经意间看见他衬衫领口内侧有个用马克笔写的数字“847”,墨迹已经有些晕开,显得有些模糊。这个数字她并不陌生,它出现在江叙白生活的每个角落:书包密码锁、病历编号、甚至那台老式气压计的刻度标记。她曾无数次猜测这个数字的含义,却始终没有答案。
“江叙白。”她突然说,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风,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这句话在她舌尖酝酿了九个月零十七天,从第一次注意到他发病时的无助,到无数次默默陪伴的心动,终于在这一刻挣脱束缚,“我喜欢你。”
话音刚落,阮雾知感到一阵眩晕,仿佛刚刚从过山车的最高点俯冲下来,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江叙白僵住了,他的面部肌肉像是被冻结一般,嘴角纹丝不动,只有眼睫轻微颤动了一下。阮雾知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医学期刊上的描述:SCA3型中期典型症状——面具脸,“面部表情肌强直,导致情感表达障碍...” 三秒钟,五秒钟,十秒钟,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风卷着槐花穿过他们之间的空隙,花瓣轻轻落在他们身上。江叙白的右手开始颤抖,幅度越来越大,最终带动整个上半身晃动起来。他试图说话,但只发出几个不连贯的气音,喉肌痉挛又发作了。
“你不用现在回答。”阮雾知急忙说,左耳突然嗡鸣起来,像是有一万只蜜蜂在耳膜内振动,让她感到一阵不适。她看见江叙白摇头,缓慢而机械地,像是个生锈的机器人,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艰难与无奈。
“我明白。”她点头,假装没注意到他眼中闪过的东西——也许是痛苦,也许是歉意,也许只是阳光的反射。江叙白继续摇头,动作越来越失控,整个身体都跟着晃动起来。他伸手想抓住什么稳住自己,却碰掉了阮雾知左耳的助听器。
小小的金属装置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那声音像是一记重锤,敲在阮雾知的心上。江叙白弯腰去捡,右膝却突然失去知觉,重重跪在地上。他的手指在助听器旁边抓挠了几下,像是一只受伤的鸟在扑腾翅膀,眼神中充满了焦急与自责。
“没关系。”阮雾知抢先捡起助听器,右耳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很奇怪,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我...我先走了。”
她转身时,江叙白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掌心全是冷汗,温度却高得吓人,仿佛在燃烧。阮雾知感到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的皮肤——是那支刻满划痕的钢笔,被他紧紧攥在手里,笔身的划痕就像是他经历过的无数磨难的见证。
“等...”江叙白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不是...”
阮雾知轻轻挣脱,她的左耳还戴着助听器,却突然希望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不想面对这令人心痛的局面。走到楼梯口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江叙白仍跪在原地,右手悬在空中,保持着握笔的姿势。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阮雾知脚下,仿佛在诉说着他们之间无法跨越的距离。
蓝色笔记本还躺在铁丝网旁,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孤单。阮雾知走回去捡起它,翻到最新一页,拿出笔,手却微微颤抖着。她画了个国际通用的“终止观测”符号——圆圈加斜杠,这个符号就像是为她九个多月的默默关注画上了一个句点。写完后她犹豫了一下,又补上一行小字:“6.17 15:26 告白失败/风速0级/观测终止”。
最后一笔划破了纸张,一滴血从她指尖渗出来——不知什么时候被铁丝网划破了。血珠滴在“终止”二字上,像是一个过于用力的句号,为这段还未开始就已结束的感情画上了一个悲壮的句点。
回到家,阮雾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过了许久,她才机械地起身,将助听器泡在酒精里消毒。金属外壳上多了一道细小的裂痕,是今天摔出来的。她戴上试了试,左耳听到的声音变得有些失真,像是隔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实,就像她此刻混乱的心情。
书桌上的电脑突然亮起,收到新邮件的提示音在右耳听起来格外刺耳。发件人栏显示“吴医生”,主题是“关于SCA3型患者情感表达障碍的说明”。阮雾知看着电脑屏幕,眼神中充满了迷茫与无助,她没有点开邮件,因为她害怕看到那些冰冷的文字,害怕再次面对现实的残酷。
她拿起床头那张被“泪痕”破坏的照片,用拇指轻轻摩挲画面中扭曲的自己,仿佛在抚摸着自己受伤的心。照片背面有一行她从未注意到的小字,钢笔写的,已经被指纹磨得几乎看不清:“不是哭,是三千秒的想念。——K”
看着这行字,阮雾知的眼眶瞬间湿润了,泪水在眼中打转。她终于明白,原来在那些漫长的日子里,江叙白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情感,只是命运弄人,疾病无情地阻挡了他们之间的交流。
窗外,暮色中的槐花继续飘落,一片一片,像是天空洒下的泪。阮雾知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市立医院康复室里,江叙白正对着镜子练习微笑。他的右手被固定在特制支架上,电极贴片密密麻麻地覆盖着痉挛的肌肉,那些贴片就像是束缚他的枷锁,让他无法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情感。
治疗师在一旁认真记录:“患者强烈要求进行面部表情训练,但SCA3型导致的肌张力障碍使任何表情都呈现为痛苦状态。”镜子里的江叙白扯动嘴角,却只露出一个类似牙疼的怪异表情,那表情里充满了无奈与心酸。
治疗师叹了口气,在病历上补充:“当被告知‘笑容像在哭’时,患者突然流泪,此为近六个月首次出现面部自然表情。” 泪水顺着江叙白的脸颊滑落,滴在胸前的白衬衫上,晕开一片水渍。他的内心在呐喊,他多么希望能够告诉阮雾知自己的心意,多么希望能够给她一个温暖的回应,可现实却如此残酷,疾病让他连最简单的情感表达都无法做到。
在这个寂静的夜晚,阮雾知和江叙白,两个被命运捉弄的人,在不同的地方,各自承受着思念与痛苦。他们的故事,就像那破碎的照片,充满了遗憾与无奈,却又在不经意间,绽放出最动人的光芒,照亮了彼此的心房,也照亮了那段刻骨铭心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