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阳光黏稠得像化不开的玻璃糖浆,沉甸甸地泼在教务处的窗台上,把瓷砖烤得发烫。阮雾知站在公示栏前,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得发潮,黏在皮肤上微微发痒。她眯起眼睛,视线穿过被热浪扭曲的空气,落在那张边缘已经晒得卷边的保送名单上。
“林茜”两个字后面跟着鲜红的“首都医科大学”,笔尖划过纸面的力度仿佛还能透过纸张渗出来,像她总是高昂着的下巴。而名单最顶端那片刺眼的空白,像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那里本该印着“江叙白”三个字,带着他惯有的、力透纸背的钢笔字迹。
“听说他自己放弃的。”班长的声音从旁边冒出来,手里的黑色水笔在空白处轻轻点了点,笔帽上的卡通贴纸在阳光下闪了闪,“老陈昨天在办公室气得摔了搪瓷杯,说教了三十年书,头回见把金保送名额往地上扔的。”
阮雾知手里的蓝色笔记本“啪”一声砸在地上,塑料封皮磕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弯腰去捡,指腹抚过封面磨损的边角,九个月零二十三天前的记忆突然漫上来——那天江叙白把笔记本递过来,钢笔在第一页写下“神经解剖学笔记”,笔尖划过纸面时微微顿了顿,在“剖”字的竖钩处留了个小小的墨点,像只停驻的蚂蚁。如今那墨点已经淡得快要看不见,字迹边缘也晕开了浅黄的水渍。
一阵穿堂风突然从走廊尽头卷过来,掀起公示栏边缘老化的透明胶带,名单被吹得簌簌作响,像是在无声地辩解。阮雾知翻开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在“7.2”的日期旁写下:“保送名单无江叙白/原因不明”。笔尖在纸面停顿太久,洇出一个小小的墨团,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不明”两个字在视线里扭曲成模糊的色块。
教学楼后的梧桐树下,蝉鸣正烈得像要炸开。江叙白背对着她站在树荫里,手里捏着一叠纸,正慢慢撕着。他的动作慢得有些诡异,右手每撕一下都要停顿半秒,指节用力时泛出青白,像生锈的机械臂在勉强运转。碎纸片飘落在脚边,被热浪一卷,突然腾空而起,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扇动着残缺的翅膀飞向四面八方。
阮雾知躲在转角的石柱后,指甲深深掐进笔记本的塑封里。一片碎纸乘着风直直飞来,粘在她的小腿上,被汗水浸得发皱。她下意识伸手去抓,指尖触到纸面上凹凸的字迹——“体检不合格通知”几个字印在抬头处,下面是一行被撕去一半的诊断结论,只剩断断续续的几个字:“...锥体外系症状加重,不符合临床医学专业录取标准...”
“阮雾知?”
江叙白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像冰块投入滚水,瞬间浇灭了周遭的蝉鸣。阮雾知慌忙把碎纸片塞进校服口袋,转身时正好撞上他的目光。七月的太阳正毒得烧心,他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长袖衬衫,领口系得严严实实,最上面那颗纽扣扣得一丝不苟,把锁骨处那道浅褐色的疤痕遮得密不透风。他的右手插在裤袋里,左手手腕上缠着圈米白色的医用护腕,边缘微微卷起,露出下面泛红的皮肤。
“你...”阮雾知的指尖还在发颤,指了指教务处的方向,“保送...”
“不想学医了。”江叙白打断她,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他的睫毛在阳光下几乎是透明的,投下的阴影刚好遮住眼底那点翻涌的情绪,像拉上了半扇窗帘。
一阵热风卷着更多的碎纸片从他们之间穿过,有一片擦着阮雾知的脸颊飞过去。她注意到江叙白的左手正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指尖在布料上反复划着小圈——每分钟53次,和她上周在生物实验室记录的数据分毫不差。那本蓝色笔记本里还夹着张纸条,记着他从三月到六月的肢体震颤频率,折线图一路向上,像条不断攀升的警戒线。
“那...打算去哪个大学?”阮雾知的声音有些发紧,喉结动了动才把话说完整。
“气象系。”江叙白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右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按住胸口,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色,手背上的青筋像细小的蚯蚓在皮肤下游动,“研究台风。”
阮雾知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她想起自己笔记本里夹着的那些台风路径图,是从地理老师办公室偷偷复印的,上面用红笔标着每个台风的名字和登陆时间;想起江叙白书桌角落里那个银色的气压计,指针永远稳稳地指向847hPa,那是三年前台风“山猫”过境时的气压值;想起去年暴雨天,他用针孔相机拍的那张照片——长时间曝光让雨线变成了银色的河流,而窗台上的积水反射着路灯的光,像道被拉长的泪痕。
口袋里的碎纸片突然变得滚烫,像是揣了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大腿内侧的皮肤阵阵发疼。
“我去交表格。”江叙白往后退了一步,右腿落地时明显顿了顿,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再见。”
他转身走向教务处,背影在阳光下被拉得很长。阮雾知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的肩胛骨在衬衫下凸起得厉害,像两只被束缚住的翅膀,随时要冲破布料飞出来。他的步态比六月时更不稳了,走在平整的水泥地上,却像踩在颠簸的船上,每一步都透着难以言说的滞涩。
回到家时,夕阳正把客厅的地板染成橘红色。阮雾知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碎纸,小心翼翼地铺在书桌上。她找来透明胶带,把翘起的边角一点点粘好,残缺的诊断书上能辨认出的字迹渐渐清晰:“...脊髓小脑共济失调3型...锥体外系症状加重...建议放弃临床操作相关专业...”
“脊髓小脑共济失调”——这几个字像淬了冰的针,扎得她眼睛发疼。她想起生物课上老师讲过的遗传病,想起课本上那张染色体异常的示意图,想起江叙白父亲的葬礼上,穿白大褂的医生们低声交谈时,不小心漏出的只言片语。
窗外的夕阳把纸片染成了橘红色,像着了火。阮雾知从作业本上撕下一页纸,折了只小小的纸船,把诊断书碎片小心翼翼地塞进去。她走到家附近的河边,河水被晚霞映得发红,像条流淌的绸缎。纸船放进水里时晃了晃,很快被水流推着往远处漂去,没漂多远就被浪花打湿了船底,慢慢沉进浑浊的河底,消失不见。
当晚的梦境里,整条河上都漂着纸船,密密麻麻的,每只船上都站着一个小小的江叙白。他们都在摇头,动作机械而精准,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重复着同一个动作。阮雾知在岸边拼命奔跑,左耳的助听器里传来沙沙的杂音,把江叙白的声音扭曲成刺啦刺啦的电流声,什么也听不清。
第二天清晨,阮雾知在校门口遇见了林茜。她穿着件崭新的白大褂,是首都医科大学夏令营的纪念品,胸前别着枚闪闪发光的校徽,在朝阳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江叙白也太可惜了。”林茜晃着马尾辫,语气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惋惜,“我妈同事吴阿姨说,他体检时手抖得连手术刀都拿不稳,连视力都...”
“吴阿姨?”阮雾知猛地打断她,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就是江叙白的妈妈呀,神经外科的吴倩医生。”林茜压低声音,凑近了些,“昨天我去医院拿夏令营资料,听见她在诊室里跟人打电话,好像在跟江叙白吵架...”她捏着嗓子,模仿着成年女性严厉的语气,“‘好好活着就是最好的复仇,别学你爸那个犟脾气!’”
阮雾知手里的蓝色笔记本差点又掉在地上,她赶紧用手按住,指腹都按白了。复仇?对谁复仇?对夺走丈夫生命的遗传病吗?还是对这注定要重蹈覆辙的命运?她突然想起江叙白锁骨处的疤痕,想起他总是穿着长袖的习惯,想起生物实验室里那瓶标着“肌松剂”的药瓶——那是她某次值日时,在他遗忘的抽屉里发现的。
午休时间,阮雾知溜进了空无一人的物理实验室。空调还在嗡嗡作响,把室温降得很低。她打开电脑,屏幕亮起来的瞬间,蓝光映得她脸色发白。搜索框里输入“医学院体检标准”,回车后跳出来的页面密密麻麻都是条款,她一条一条往下翻,终于在临床医学专业栏里找到一行加粗的字:“神经系统疾病导致运动功能障碍者,不予录取临床医学专业。”
屏幕的光照在她脸上,蓝莹莹的像医院走廊里的消毒灯。阮雾知突然想起江叙白书桌上那本《神经解剖学》,封面已经被翻得卷了边,书页边缘全是深浅不一的折痕,像是被反复翻阅过无数次。她点开邮箱,那封来自“吴医生”的邮件还静静地躺在收件箱里,从未点开过,主题行冷漠地显示着:“关于SCA3型患者情感表达障碍的说明”。发送日期是三个月前,正是江叙白开始频繁请假的日子。
放学路上,阮雾知特意绕去了河边。昨天放的那只纸船早已不见踪影,只有浑浊的河水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她掏出蓝色笔记本,翻到“7.3”的日期下,一笔一划地写:“江叙白放弃保送/真实原因:体检不合格/诊断书碎片已沉河”。
写完后她撕下这页纸,也折成一只小小的纸船,轻轻放进河里。这次她没有看纸船漂向何方,转身就往家走,脚步坚定,朝着与水流相反的方向。
市立医院神经外科诊室内,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吴倩医生正低头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江叙白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右手平放在膝盖上,指尖在微微颤抖,像停着只不安分的蝴蝶。
“气象系也不错。”吴医生头也不抬地说,钢笔在病历本上顿了顿,留下个清晰的墨点,“至少不用拿手术刀,不用值夜班,不用...像你爸那样。”
江叙白的目光落在母亲白大褂胸前的名牌上:“吴倩 主任医师”。这个曾经让父亲在酒桌上引以为豪的头衔,如今在他眼里却像道无形的枷锁。他张了张嘴,想问问父亲临终前到底想说什么,喉肌却突然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只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像生锈的门轴在转动。
“别费力气了。”吴医生终于抬起头,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仿佛能剖开他所有的心思,“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合上病历本,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阮家的女儿今天去河边放了纸船,跟你去年放的那只很像。”
江叙白的右手猛地抽搐了一下,碰翻了桌角的笔筒。金属笔筒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里面的钢笔、铅笔、橡皮滚了一地。那支他用了三年的钢笔摔在最远处,笔帽上又多了一道新鲜的划痕,和之前的那些交错在一起,像张细密的网。
“她不会知道的。”吴医生弯腰捡起钢笔,用袖口擦了擦笔帽上的灰尘,声音突然柔和下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就像你爸当年...没人知道他发病初期还主刀了三台手术,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在手术台上忍着手抖缝完最后一针的。”
窗外的夕阳透过百叶窗,在病历本上投下一道道条纹状的阴影,像医院里的心电图。江叙白看见母亲翻开的那页正是自己的最新检查报告,右上角用红笔标着“3.21”——那是父亲去世的日子,也是每年他必须来医院复诊的日子,一个被病痛和回忆双重标记的日期。
“回家吧。”吴医生把病历本锁进抽屉,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格外清晰,“记得吃新开的肌松剂,比之前的剂量大些。”
江叙白走出诊室时,候诊区的电视正在播放台风预报。女主播穿着干练的西装,表情严肃地念着:“今年第7号台风预计将于3天后登陆,中心气压847百帕,最大风力可达12级...”
医院走廊的窗户没关严,一阵风吹进来,掀动了公告板上的纸张。江叙白伸手去按,指尖却触到一张熟悉的纸——是他的体检通知复印件,“不合格”三个字被红笔重重圈出,旁边是母亲工整的字迹:“转气象系申请已批准”。
他的右手又开始剧烈地颤抖,这次连带着整个右臂都痉挛起来,像有无数根针在肌肉里跳动。走廊尽头的小护士见状快步跑过来,手里拿着备用的镇定剂,却被江叙白轻轻摇了摇头拒绝了。他慢慢蹲下身子,用还能勉强控制的左手一片片捡起被风吹落的纸张,动作缓慢却精确,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当他的手指碰到最后一张纸片时,发现那是一张泛黄的处方笺,背面朝上,边缘已经脆得快要碎裂。他小心翼翼地翻过来,父亲熟悉的字迹突然映入眼帘:“SCA3型基因检测阳性,建议终止妊娠。”日期是十八年前的三月二十一日,墨迹已经淡得快要看不清,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
江叙白把纸片紧紧攥在手心,直到汗水把字迹晕染成模糊的蓝色。他想起母亲诊室里那个永远锁着的抽屉,想起父亲临终前无法闭合的眼睛,想起阮雾知在河边放走的那只纸船。所有这些都是河流,带着回忆和秘密向前流淌,而他是沉在河底的石头,一动不动,看着时光从身上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