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录虫洞

毕业册传到阮雾知手里时，封面已经被蹭出了毛边。她翻到标着"江叙白"的那页，发现留言栏还是空白——这本册子在教室里流转了三天，始终没人敢递给那个坐在角落、右手戴着护腕的男生。

"就差你了。"林茜用圆珠笔戳了戳阮雾知的后背，"江医生说他写完直接交给老陈。"

阮雾知握笔的手微微出汗。蓝色笔记本躺在课桌抽屉里，最后一页写着"观测终止"的符号已经有些褪色。她翻开同学录，在江叙白的页面写下："前程似锦"，然后犹豫片刻，又补上落款："WZ"。

笔尖划破纸张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前排的江叙白突然咳嗽起来，右手不受控制地撞翻了水杯。阮雾知抬头，看见他正用左手死死按住右手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个动作在过去一个月里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我来。"她起身去拿拖把，经过江叙白座位时瞥见他桌上摊开的同学录。那本子很新，显然刚发到手不久，但"阮雾知"那页已经写上了字。可惜角度不对，她只辨认出一个"等"字。

放学后的教室空无一人。阮雾知假装整理书包，实则盯着江叙白桌洞里露出的同学录一角。蝉鸣从窗外传来，混合着远处篮球落地的声响。她的手指在桌沿敲击，频率稳定在每分钟87次——这是江叙白现在的转笔频率，她上周刚更新过数据。

脚步声从走廊传来。阮雾知迅速背上书包，却在门口与抱着作业本的班主任老陈撞个正着。

"还没走啊？"老陈推了推眼镜，"江叙白刚把同学录交上来。"

阮雾知的目光黏在老陈怀里那本深蓝色册子上。阳光透过西窗照在封面烫金字体上，晃得她眯起眼睛。

"他...写完了？"

"写得可费劲了。"老陈叹气，从最上面抽出一本递给她，"你自己看吧。"

阮雾知接过同学录，手指微微发抖。她直接翻到自己的那页，江叙白的字迹比平时更加歪斜，像是地震后的栅栏：

"等风停

——江叙白"

最后那个"白"字的撇捺被水渍晕开，变成模糊的灰色阴影。阮雾知用指尖轻触，纸面还有些潮湿——是汗水。她想起医学期刊上读到的内容：SCA3型患者晚期会出现自主神经功能障碍，导致异常出汗。

"他用左手压着右手腕写的。"老陈突然说，"写了三遍才勉强能看清。"

阮雾知猛地合上同学录。封面烫金的"毕业纪念"四个字烙在掌心，微微发烫。她想起去年台风天，江叙白曾说过台风眼是静的；想起那张被3分21秒曝光扭曲的照片；想起河边沉没的诊断书纸船。所有碎片在脑海中旋转，却拼不出完整的图案。

"我能...再加一句吗？"

老陈摇摇头："交上去就不能改了。"他顿了顿，"不过..."从抽屉里取出一台便携复印机，"我可以破例给你复印这页。"

复印纸吐出来时带着淡淡的臭氧味。阮雾知接过还有些温热的纸张，发现江叙白的字迹在复印件上显得更加模糊，"等风停"三个字几乎融入了背景的灰色噪点中。

"谢谢。"她把复印件折好塞进钱包，"请您...别告诉他。"

走出校门时，阮雾知看见江叙白站在梧桐树下等车。他穿着夏季校服，右臂的护腕在阳光下白得刺眼。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他面前，驾驶座上的女人摇下车窗——吴倩医生穿着白大褂，领口别着神经外科的徽章。

阮雾知躲在校门立柱后，看着江叙白缓慢地拉开车门。他的动作像是被按了慢放键，每一个步骤都分解成若干个小动作。上车前，他突然回头望向教学楼，目光扫过每一扇窗户，最后停在阮雾知藏身的位置附近。

蝉鸣突然停了。一阵热风吹来，掀起阮雾知的裙摆和江叙白的衣角。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之间仿佛只剩下十米距离和三百六十七天的观测记录。

黑色轿车驶离后，阮雾知从钱包里取出那张复印件。"等风停"三个字已经被折痕切断，像是被撕碎又勉强拼合的谜题。她把纸片举到阳光下，突然发现背面透出淡淡的字迹——江叙白写字时用力过猛，墨水渗透了纸张。

回到家，阮雾知用铅笔在复印件背面轻轻涂抹。逐渐显现的痕迹组成一个残缺的公式："v=λf...(听阈)...847hPa..."。这是声速公式的变形，旁边还有极小的一行字："当气压低于847hPa时，你的左耳..."

字迹到此中断。阮雾知打开电脑，搜索"气压 听力"，跳出的第一条结果是《气象性耳聋：低气压对传导性耳聋患者的影响》。文章配图是一张台风路径图，中心气压标注着847hPa。

当晚，阮雾知梦见自己站在台风眼中。四周狂风呼啸，中心却静得能听见心跳。江叙白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当风停时，你就能..."后面的字句被雨声淹没。她低头看手中的同学录复印件，"等风停"三个字正在雨中融化，变成蓝色的溪流渗入地下。

毕业典礼那天，江叙白没有来。老陈说他去了上海复诊，同学录由家长代领。阮雾知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看着值日表上还没擦掉的"江叙白"三个字。粉笔痕迹已经很淡了，像是随时会消失的影子。

"这个给你。"老陈递来一个信封，"他临走前交代的。"

信封里是一张车票：7月15日，临海→厦门，二等座，12车17F。票根背面用铅笔写着："847km，台风观测点"。

阮雾知把车票和同学录复印件并排放在桌上。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纸上投下细长的光带。她翻开蓝色笔记本，在最后一页写道：

"7.10 毕业日/江叙白留言'等风停'/车票日期7.15/是否赴约？"

写完后她合上笔记本，指尖在烫金的"气象观测记录"上停留片刻，最终将它锁进了抽屉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