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村的雨总带着股湿漉漉的草木气,清晨五点多,吴邪被窗棂上的雨声闹醒时,身侧的床铺已经凉了。他揉着眼睛推开门,看见张起灵正蹲在屋檐下,手里捏着片滴水的芭蕉叶,叶尖的水珠坠在半空,被他指尖轻轻一弹,便落进脚边的青瓷盆里。 “醒了?”张起灵回头时,额前的碎发沾着潮气,发梢还挂着细小的水珠。他脚边的盆里已经积了小半盆水,水面漂着几片新鲜的薄荷叶。 吴邪打了个哈欠,踩着木屐凑过去:“又在玩你的水滴石穿?这盆都快被你凿出坑了。”他蹲下来戳了戳盆底,果然有个浅淡的圆痕——那是过去三年里,张起灵每天清晨接雨水时,指尖水珠反复滴落的地方。 张起灵没接话,只是把手里的芭蕉叶递过来。叶片宽大如伞,叶面上的纹路清晰得能数出脉络,滚动的水珠像嵌在翡翠上的碎钻。吴邪接过时,冰凉的潮气顺着掌心爬上来,惊得他打了个激灵。 “灶上温着粥。”张起灵站起身,顺手捞起挂在廊下的竹篮,里面是昨天刚采的野蘑菇,伞盖还带着泥土的腥气。他总是这样,话少得像金豆子,但总能把所有事都安排得妥帖——粥是吴邪爱喝的糯米粥,蘑菇是后山新冒的鸡油菌,就连灶膛里的柴火都劈得长短均匀,烧起来不会噼啪炸火星。 吴邪跟着进了厨房,看张起灵把蘑菇倒进竹筛里,用清水细细冲洗。晨光透过木窗斜斜切进来,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连那道横贯眉骨的旧疤都显得不那么凌厉了。这道疤是当年在蛇沼留下的,吴邪至今记得那时候血顺着他脸颊往下淌,染红了半片衣襟,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慢点洗,别把伞盖弄碎了。”吴邪靠在门框上看他,“昨天胖子打电话说今天来,要吃你做的菌子炖鸡,你这蘑菇可得留着点。” 张起灵冲洗的动作顿了顿,忽然转身从灶台角落摸出个油纸包,拆开是半包晒干的菌子干。“这个给他。”他记得胖子牙口不好,嚼不动新鲜菌子的韧劲,反倒爱嚼这种晒得干透的,越嚼越香。 吴邪心里软了一下。这人记性不好,却把他们俩的喜好刻在了骨子里。他记得胖子吃花生要剥壳,记得吴邪喝米酒要加桂花,甚至记得三年前随口提过的一句“雨村的笋干炖肉最好吃”,如今院里的竹筐里总晾着新晒的笋干。 早饭是糯米粥配腌菜,张起灵剥了三个白煮蛋,蛋白剥得光滑完整,连一点蛋壳都没沾。吴邪看着自己碗里那个被剥得坑坑洼洼的蛋,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没断奶的孩子。 “我说小哥,”他叼着蛋含糊不清地说,“你这手艺不去开个剥蛋培训班可惜了。” 张起灵抬眸看他,把自己碗里的蛋推过来,换来吴邪夸张的哀嚎:“别别别,再吃我该变成蛋了!” 雨停的时候,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给远处的竹林镀上了层金边。吴邪扛着锄头要去菜地里翻土,张起灵默默接过锄头,把竹编斗笠扣在他头上。斗笠边缘还留着去年的竹青色,是张起灵亲手编的,比镇上买的要宽大,能遮住整个肩膀。 “我自己来就行。”吴邪想抢回锄头,却被他按住手背。张起灵的掌心带着常年握刀的薄茧,按在他手背上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道。 “你昨天说腰疼。”他声音很轻,却精准戳中吴邪的软肋——昨晚整理旧物时蹲久了,确实嚷了句腰快断了。 菜地里的茄子刚挂果,青紫色的小果子藏在肥绿的叶子底下。张起灵翻土的动作很稳,锄头下去深浅均匀,不会伤到作物的根系。吴邪蹲在田埂上,看着他背影在阳光下起伏,忽然想起刚到雨村的时候,这人连浇水都不会,把瓢里的水一股脑泼下去,差点冲垮了半垄青菜。 “那时候你浇菜跟打仗似的。”吴邪捡了颗小石子扔过去,刚好落在张起灵脚边,“现在倒成了老把式。” 张起灵回头看他,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那是他极罕见的笑意,像雨后天晴时,山尖上悄悄探出来的阳光。他弯腰摘了个熟透的番茄,用袖子擦了擦递过来。番茄是本地品种,个头不大,但汁水饱满,咬下去时酸甜的汁液顺着下巴往下淌。 吴邪吃得满嘴是红汁,含糊不清地说:“甜!比镇上王婶家的甜!” 张起灵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他嘴角的汁水。他的指尖带着泥土的微凉,触碰到皮肤时,吴邪忽然觉得耳根有点发烫,慌忙别过头去看菜地:“那啥,黄瓜好像该搭架子了……”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张起灵坐在廊下编竹篮,吴邪趴在旁边的竹榻上翻旧相册。相册里夹着张泛黄的照片,是十年前在巴乃拍的,那时候胖子还没现在这么胖,吴邪脸上带着婴儿肥,张起灵站在中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眼神比现在要冷冽些。 “你看这时候的你,跟个冰山似的。”吴邪把照片举到他面前,“谁能想到现在会蹲在雨村编竹篮呢。” 张起灵的目光落在照片上,手指轻轻拂过照片里吴邪的脸。“那时候,”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合适的词,“担心你。” 吴邪的心猛地一跳。他知道张起灵说的“担心”是什么——是蛇沼里的毒气,是阴山古楼的密洛陀,是那些他独自闯过的刀山火海。那时候的张起灵,就像悬在他头顶的一把伞,明明自己满身伤痕,却总想着替他挡住所有风雨。 “现在不用担……”吴邪的话没说完,就被院门口的嚷嚷声打断了。 “天真!小哥!你们家胖爷驾到——”胖子扛着个麻袋大步流星走进来,麻袋口露出半只肥鸡的翅膀,“看看我带啥好东西了!隔壁村李屠户刚杀的土鸡,够咱们仨啃到明天!” 张起灵放下竹篾,起身去接麻袋。吴邪跳起来去灶房烧水,回头时看见胖子正神神秘秘地凑到张起灵身边,不知道在嘀咕什么。只见张起灵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递给胖子,胖子打开一看,眼睛都直了——里面是几颗圆润的野山枣,是后山最难采的那种,果肉酸甜,核小肉厚。 “还是小哥疼我!”胖子眉开眼笑地揣好,“不像某些人,有好东西就藏着掖着。” “我哪回没给你留?”吴邪从灶房探出头来,“上个月的蜂蜜,要不是我拦着,早被你拌馒头吃没了。” 夕阳西下时,土灶里飘出鸡肉炖菌子的香气。胖子抱着个大碗蹲在门槛上,吃得满嘴流油。吴邪和张起灵坐在小桌旁,慢慢喝着自酿的米酒,酒里加了桂花,甜丝丝的,后劲却足。 “说真的,”胖子打了个饱嗝,“这日子比倒斗舒服多了。以前总想着发大财,现在觉得,有口热饭吃,身边有你们俩,比啥都强。” 吴邪没说话,只是往张起灵碗里夹了块鸡皮。张起灵不爱吃肥的,却每次都会把吴邪夹过来的吃掉。 夜色渐深,胖子打着呼噜睡在客房。吴邪和张起灵坐在院门口的石阶上,看天上的星星。雨村的星空格外清澈,银河像条碎钻织成的带子,横亘在墨蓝色的天幕上。 “还记得在昆仑山上吗?”吴邪忽然说,“那时候你说,星星是有记忆的。” 张起灵侧过头,月光落在他眼里,像盛着一整个星空。“嗯。” “那它们现在肯定记着,”吴邪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天上的星星,“记着有两个人,在雨村的院子里,看了一晚上的星星。”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掌心还是微凉的,带着竹篾的清香和泥土的腥气,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暖。远处的稻田里传来青蛙的叫声,近处的草丛里有虫鸣,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像一首温柔的歌谣。 吴邪靠在他肩上,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忽然觉得,所谓的岁月静好,不过就是这样了。有一个人,能陪你从惊心动魄走到柴米油盐,能记住你所有的喜好,能在每个清晨为你温好一碗粥,能在每个夜晚陪你看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