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液体顺着静脉缓缓注入身体，带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寒意。沈念感觉自己像是沉在无边的、粘稠的冰海深处。意识是破碎的浮冰，在黑暗的洋流中载沉载浮。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试图挣扎，都只换来更深的疲惫和更刺骨的冰冷。
痛。
无处不在的痛。
后脑勺的钝痛如同有节奏的凿击。
小腹深处，那曾经孕育过“抵押品”的地方，传来一种空落落的、撕裂般的绞痛。那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彻底剥离了。带走的不仅是那个不受欢迎的生命，还有她最后一丝残存的、作为独立个体的……某种凭依？留下的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和无法言喻的屈辱伤痕。
手腕上，被他一次次攥出的青紫也在隐隐作痛，像一道道耻辱的烙印。
耳边，似乎一直萦绕着混乱的声音。尖锐的刹车声，金属扭曲的爆响，唐棠惊恐的尖叫……还有，那冰冷器械在身体里搅动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医护人员急促的呼喊……“RH阴性！”“出血量太大！”“保大人！”……
然后，是更深沉的黑暗，和一种……奇异的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亮，还有……声音？
“……滴……滴……滴……”
是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冰冷的电子音。
还有……另一个声音。
一个低沉、沙哑、带着她从未听过的……疲惫和某种近乎脆弱的东西的声音？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却固执地钻进她混沌的意识。
“……沈念……”
“……醒过来……”
“……不准死……”
“……你欠我的……还没还清……”
是顾沉舟？
那个疯子？他在这里？他的声音……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没有了暴戾，没有了冰冷的命令，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压抑的……焦灼？
她试图集中精神，捕捉更多。但那声音时断时续，像信号不良的广播。
“……七年前……那条巷子……”
“……薄荷绿的裙子……”
“……那杯水……”
“……我找了七年……”
七年前……巷子……薄荷绿……水……
这些破碎的词，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混沌的意识深处激起一圈圈涟漪。一些模糊、混乱、被刻意遗忘的画面碎片，如同被惊动的幽灵，猛地从记忆的深渊里挣扎着浮现出来！
不再是医院会议室里照顾醉酒的他……
不再是静心苑疗养院被威胁的恐惧……
是更早！更混乱！更黑暗！
震耳欲聋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摇滚乐！不是酒吧，更像是某个废弃仓库改装的、混乱嘈杂的地下场所。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烟、廉价酒精、汗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迷离闪烁的镭射灯光切割着黑暗，晃得人头晕目眩。疯狂的年轻人在舞池里扭动、尖叫。
她穿着那条用攒了很久零花钱买的、最喜欢的薄荷绿连衣裙，局促地站在角落。她是被同学硬拉来的，这里疯狂的气氛让她感到窒息和恐慌。她想离开。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向最偏僻、最黑暗的角落——那里堆放着废弃的音响设备和杂物。
一个高大的身影蜷缩在阴影里，像一头濒死的困兽。他背靠着冰冷的铁皮柜，头无力地垂着，凌乱的黑发遮住了脸。昂贵的黑色衬衫被扯开了几颗扣子，露出紧实的胸膛，上面……似乎有深色的、粘稠的液体在流淌？是血吗？
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呼吸急促而痛苦，发出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一只手死死地按着腹部，指缝间全是暗红！
恐惧瞬间攫住了沈念！她想立刻逃离这个危险的地方！但脚步却像被钉在原地。她看到那人艰难地抬起头，似乎在黑暗中寻找着什么，那双眼睛……在迷离的灯光下一闪而过……是深不见底的墨色，里面翻涌着剧烈的痛苦、绝望，还有一种……濒死的、对生的渴望！
像被什么东西击中，沈念的心猛地一颤！那眼神里的绝望，让她想起了病床上日渐枯槁的父亲……
鬼使神差地，她克服了巨大的恐惧，没有立刻逃离。她的目光慌乱地扫视着周围，看到了不远处一张肮脏的折叠桌上，放着一个不知道是谁喝剩的、装着半杯透明液体的塑料杯。是水？还是酒？她顾不上了！
她颤抖着伸出手，抓起那个冰冷的塑料杯。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一点。她深吸一口气，像做贼一样，心脏狂跳着，小心翼翼地避开舞池里疯狂的人群，一步步挪向那个黑暗的角落。
越靠近，那股血腥味就越浓烈刺鼻。男人的喘息声也越发沉重痛苦。沈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蹦出来。
终于，她走到了他面前。他依旧蜷缩着，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
“你……你还好吗？” 沈念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轻得如同蚊蚋。
男人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痛苦地喘息着。
沈念看着他那被血浸透的腹部，看着他那张在阴影中模糊不清、却写满痛苦的脸，一种巨大的怜悯和恐慌交织着涌上心头。她鼓起毕生的勇气，蹲下身，将手中那杯冰冷的液体，颤抖着凑近他干裂、毫无血色的唇边。
“喝……喝点水吧……” 她几乎是带着哭腔。
冰凉的杯沿碰到他的嘴唇。他似乎感受到了那点微弱的凉意和湿润，求生的本能让他微微张开了嘴。
沈念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倾斜杯子。
冰凉的液体流入他干涸的口腔。
就在他本能地吞咽了几口，沈念稍微松了口气的瞬间——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仿佛就在耳边炸开的巨响！像是重物狠狠砸在铁皮柜上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凶狠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咆哮：“妈的！那小子躲哪儿去了？！给老子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追兵！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沈念淹没！她猛地缩回手，塑料杯“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甚至来不及看地上那男人一眼，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跑！快跑！被那些人发现，她也会死的！
她像受惊的兔子，转身就朝着最近的、堆满杂物的后门通道疯狂逃窜！黑暗中，她慌不择路，裙角似乎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猛地勾住！
“嘶啦——！”
一声布料撕裂的脆响！
她甚至来不及回头，也顾不上那被扯破的裙子，用尽全身力气挣脱，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扇散发着霉味的后门，一头扎进了外面漆黑冰冷的雨夜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浇透，薄荷绿的裙子紧紧贴在身上，冷得刺骨。她没命地狂奔，将身后那个充满血腥和死亡气息的魔窟，连同那个倒在血泊中的陌生男人，一起抛在了无边的黑暗里……
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狠狠刺穿着沈念混沌的意识！那冰冷的雨水，那浓重的血腥，那绝望的眼神，那撕裂的裙角……如此清晰！如此真实！
是他！那个倒在血泊里、被她喂了半杯水的男人……是顾沉舟！七年前的顾沉舟！
那根本不是什么醉酒不适！那是追杀！是重伤濒死！
而她……她做了什么？她只是出于一点本能的怜悯，递了半杯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然后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因为极度的恐惧，扯破了裙子，仓皇逃离，将他一个人丢在了那个地狱里！
“呃……” 病床上的沈念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身体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眼角有冰凉的泪水无声滑落。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说的“地狱”……是真的地狱。
原来他说的“拖出来”……只是那半杯水。
原来他找了七年的“恩人”……是她这个胆小如鼠、将他丢在血泊里的逃兵！
那块染血的薄荷绿碎片……就是她逃跑时被挂住、生生扯下来的裙角！
巨大的荒谬感、沉重的负罪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如同冰水混合着火焰，在她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她终于明白了他那刻骨的恨意和扭曲的偏执从何而来！那不是无缘无故的疯狂，那是被背叛、被抛弃后，在漫长的七年里发酵成的剧毒！
就在这时，那个低沉沙哑、带着疲惫的声音，再次穿透意识的迷雾，变得更加清晰，仿佛就在耳边：
“……我知道你醒了……”
“……别装睡……”
“……睁开眼……看着我……”
那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命令式强硬，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沙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沈念的眼睫颤动得更厉害了。她挣扎着，对抗着沉重的黑暗和身体的剧痛，想要睁开眼。
她想知道……想看看……这个因为她一时怜悯和懦弱而背负了七年枷锁、又反过来将她拖入深渊的疯子……此刻，在得知“孩子”没了之后，在以为她可能永远醒不过来的时候……他的脸上，究竟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是愤怒？是暴戾？是……一丝她不敢想象的……后悔？
意识如同沉船，艰难地向上浮起。沉重的眼皮仿佛粘连了千斤重物，每一次试图睁开，都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疼痛。但那个低沉沙哑、如同魔咒般的声音，固执地钻进她的耳膜，拉扯着她残存的意志。
“……沈念……”
“……看着我……”
终于，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沉重的黑暗。沈念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帘。
视野里先是一片模糊的光晕，伴随着剧烈的眩晕。几秒钟后，影像才如同浸了水的照片，一点点清晰起来。
惨白的天花板。冰冷的无影灯（已经关了，只留下柔和的壁灯）。空气中浓重到化不开的消毒水气味。还有……那单调而冰冷的“滴滴”声，是连接在她身上的心电监护仪。
她转动干涩而沉重的眼球，视线艰难地移动。
然后，她看到了他。
顾沉舟。
他就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离她很近。高大的身影微微佝偻着，不再是平日里那种掌控一切的、如同标枪般挺直的姿态。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白色衬衫，领口敞开着，露出线条紧绷的锁骨和一小片紧实的胸膛。袖口挽到了手肘，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
他的脸……
沈念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那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顾沉舟的脸。
憔悴。前所未有的憔悴。
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杂乱而密集。眼下是浓重得如同墨染的乌青，深深刻在苍白的皮肤上。平日里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黑发，此刻凌乱地散落在饱满的额角，几缕碎发甚至垂落下来，遮住了部分眉眼。
而那双眼睛……那双总是深不见底、或冰冷如霜或燃烧着暴戾火焰的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眼白浑浊，眼窝深陷。里面翻涌着深不见底的疲惫，一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精力的颓然，还有……一种沈念完全无法理解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恐慌？和……一种近乎破碎的……懊悔？
他就那样看着她。在她睁开眼的瞬间，他的瞳孔似乎猛地收缩了一下，那里面翻涌的情绪更加汹涌复杂。他的嘴唇紧抿着，唇线绷得死紧，甚至能看到微微的颤抖。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死死地看着她。眼神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吸进去，又像是在确认她是否真的存在，是否真的醒了。那目光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心电监护仪冰冷的“滴滴”声在两人之间回响。
沈念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灼痛，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份从未有过的脆弱和……痛苦？
是因为孩子没了吗？那个他用来威胁她、禁锢她的“抵押品”？还是因为……她差点死了？
就在这时，顾沉舟动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曾签署过无数决定、也无数次粗暴地攥住她手腕的手，此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小心翼翼的颤抖，朝着她的脸颊伸来。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轻轻地、极其轻微地，碰触到了她眼角尚未干涸的泪痕。
那冰凉的指尖触碰皮肤的瞬间，沈念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像被电流击中！不是因为恐惧（虽然恐惧仍在），而是因为那触碰里蕴含的、一种她从未在这个男人身上感受过的……近乎卑微的……温柔？
顾沉舟的手指也因为这轻微的颤抖而猛地顿住，悬在半空。他看着沈念眼中瞬间涌起的惊惶和戒备，眼底深处那浓烈的痛苦和懊悔似乎更深了。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吞咽着什么极其苦涩的东西。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磨出来的，带着一种沉痛的、压抑的沙哑：
“孩子……” 他顿了顿，目光不受控制地扫过她盖着薄被、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曾经孕育过他的骨血，如今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虚无和无法挽回的伤痛。他的声音更低，更沉，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没了。”
这两个字，如同冰冷的判决，重重砸在两人之间死寂的空气里。
沈念的心猛地一沉。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个事实，从小腹深处传来的空落落的绞痛瞬间变得更加尖锐清晰！那不仅仅是一个“抵押品”的消失，那是一个生命，一个与她血脉相连、却带着原罪的生命……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受它的存在，就已经永远失去了。
巨大的悲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解脱感交织着涌上心头，让她鼻尖一酸，更多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呜咽声泄露出来，只是倔强地、带着恨意地瞪着顾沉舟。
都是他！都是因为这个疯子！如果不是他的囚禁，他的威胁，他的偏执，她怎么会逃？怎么会出车祸？孩子怎么会……
然而，预想中的暴怒、威胁、或者冰冷的斥责并没有到来。
顾沉舟看着她瞬间盈满泪水、写满恨意和悲凉的眼睛，看着她死死咬住的下唇，看着她因为强忍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他悬在半空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无力的颓然，收了回去。
他避开了她充满恨意的目光，微微垂下了眼睑。浓密的睫毛在他深陷的眼窝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只有紧抿的薄唇和绷紧的下颌线，泄露着他内心的剧烈挣扎。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在病房里蔓延。只有心电监护仪那规律的“滴滴”声，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哀悼敲着冰冷的节拍。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顾沉舟才再次抬起眼。这一次，他没有看沈念的眼睛，而是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紧握成拳的手。手背上青筋虬结，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森森白色。
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更加沙哑，带着一种浓重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疲惫和……一种沈念从未想象会从这个男人口中听到的……东西？
“苏媛……” 他吐出这个名字，声音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冰冷的杀意，“买凶撞你的车……想要你的命。”
沈念的瞳孔猛地一缩！苏媛？！果然是她！那个在医院设计陷害她、用怨毒眼神剜她的女人！她竟然恶毒到这种地步？！
顾沉舟没有停顿，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沈念脸上，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所有的伪装和记忆的迷雾：
“那块布……”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确认，“七年前……那个地下仓库……那个倒在你面前……浑身是血的男人……是我。”
他的语气不是疑问，是陈述。是笃定。是终于找到了答案的、带着血腥味的确认！
沈念的心跳骤然停止！他知道了！他完全知道了！知道了七年前那个雨夜，那个仓库，那半杯水，还有……她仓皇逃离时扯破的裙角！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彻底扒光的羞耻感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想否认，想逃避，但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她只能惊恐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翻涌的、复杂的、让她完全看不懂的情绪。
顾沉舟看着她眼中的惊恐和闪躲，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碎裂了。他猛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巨大的压迫感！沈念吓得身体一缩！
然而，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发怒。他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是终于找到“背叛者”的暴怒？是被揭开伤疤的痛楚？是得知真相后更深的偏执？还有一种……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绝望的……悲凉？
“沈念……”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血腥气和一种令人心碎的质问，“看着我！”
“告诉我！”
“当年……”
“你为什么丢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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