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上来时，天边还悬着半枚熔金似的落日，风穿过叶隙，搅得满地碎光晃荡。
“季会长，换我抱会儿吧。”张继往前凑了半步，手已经伸到了半空，指节微微蜷着，像是怕唐突。
蒋词和吴磊忙不迭点头，视线在季荆羡怀里的人身上打了个转——纪浔绪大概是疼的，眉头蹙着，脸颊贴着季荆羡的肩窝，露出的脖颈细得像一折就断。
季荆羡的手臂猛地收了收，将人往怀里带得更紧些。少年的重量压在臂弯，轻得像拢了团云，他却觉得指尖都在发烫。抬眼时声音依旧平淡，尾音却带着点不容分说的沉：“不用。”顿了顿，才补充，“他没什么分量。”
张继的手僵在那儿，半晌才讷讷地收回来，指尖蹭过裤边，带起一阵微麻的痒。
黎柯在旁边看得清楚，眼尾扫过季荆羡紧绷的肩线，又落回那截苍白的脖颈上，无声地撇了撇嘴。风掀起他的袖口，露出手腕上半褪的红痕，他嗤笑一声转开脸，心里却莫名想起前阵子社团聚餐，有人劝纪浔绪喝酒，季荆羡不动声色挡下来时，也是这副护犊子的模样。
暮色渐浓，季荆羡抱着人往回走，步伐稳得很，怀里的人被护得严实，连发丝都没乱几分。身后几人跟着，脚步声踩碎了满地残阳，谁都没再说话，只有风还在叶间絮絮叨叨，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
“停停停！！等会儿！！”
医护室的白炽灯照得空气都泛着冷意，琳娜医生刚把听诊器扔回托盘，金属碰撞声里裹着她压抑的怒气。她按着额头缓了两秒，抬眼瞪向张继时，声音里的火气几乎要喷出来：“你是说！他从早到晚一口东西没沾，你还拉着他在球场上疯跑了两个小时？张继，你是嫌他命太长吗喂！”
张继被吼得往后缩了缩，撇着嘴嘟囔：“我哪知道……我以为他早上吃了的……”忽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他猛地抬手指向墙角的季荆羡和黎柯，声音陡然拔高：“本来我们都在烤串店坐好了，签子都快拿在手里了！他俩带着学生会的人一进那条街，我吓得抓着他就跑，哪还顾得上吃啊！”说到最后，底气泄了大半，手指心虚地绞着校服衣角，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谁知道他会晕……”
旁边的蒋词和吴磊赶紧点头想帮腔，刚要张嘴，一道冷飕飕的声音突然砸过来。
“哦。”季荆羡从始至终没动过，指尖抵着下巴，眼神淡淡扫过三人，尾音拖得极轻，却像冰锥扎过来，“所以，你们三个带着他，逃课翻墙，就为了去吃那几串烤串？嗯？”
“可不是嘛。”黎柯立刻懒洋洋地接话，靠在墙上晃了晃脚，嘴角勾着点嘲讽的笑，“我和会长刚走到后街，就看见三个影子跟泥鳅似的蹿进巷子，其中一个跑最快的，可不就是张继你么？拉着纪浔绪的胳膊差点把人甩飞，现在倒好，人晕了，开始找理由了？”
这话像巴掌拍在张继脸上，他脸“腾”地红透了，蒋词和吴磊也蔫了，张了张嘴，愣是没说出半个字。琳娜医生在旁边听得直皱眉，看看病床上脸色苍白的纪浔绪，又看看这几个耷拉着脑袋的少年，重重叹了口气：“现在知道错了？早干什么去了！”
张继撇着嘴，声音里带着点委屈和不服气，脚尖无意识地蹭着地板：“我是真不知道他没吃饭……”他抬眼瞟了下病床上安静躺着的纪浔绪，喉结动了动，语气软了些，“我要是早知道他空腹，打死我们也不会拉着他翻墙跑那么快。”
旁边的蒋词和吴磊连忙跟着点头，幅度缓慢又用力，像是在极力证明张继说的是实话，眼神里带着点同病相怜的无措。
“然后呢？”季荆羡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指尖在臂弯里轻轻敲着，目光落在三人身上，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审视，“他要是吃过饭，你们三个，就光明正大地带着他翻墙出去吃烤串了？”
这话像根细针，精准地戳破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辩解。旁边的黎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接着笑声越来越大，几乎要笑成筛子，他扶着墙直不起腰，边笑边喘着气应和：“会长这话问得好啊——合着你们的意思是，错只错在不知道他没吃饭？要是知道了，翻墙逃课吃烤串这事儿，就合情合理了？”
他直起身，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眼神里的嘲讽藏都藏不住：“张继，你这逻辑可以啊。合着在你这儿，校规是摆设，纪浔绪的身体是次要，只有烤串是正经事？”
张继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蒋词和吴磊也把头埋得更低，手指绞着衣角，连辩解的话都找不出来了。病房里只剩下黎柯没散尽的笑声余韵，和几人沉重的呼吸声，衬得病床上纪浔绪均匀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吵死了！”
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低斥突然炸响，原本安静躺着的纪浔绪猛地从病床上坐了起来。输液针被他的动作带得晃了晃，针尖在皮肤下微微刺痛，他却浑然不觉，只抬手按了按发沉的太阳穴，眉头拧成一团。
刚醒的嗓音又哑又涩，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烦躁。他半眯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只能隐约看到床边围着几个人影，耳边嗡嗡的争论声像无数只蜜蜂在飞，吵得他头更疼了。
“能不能……安静点？”他吸了吸鼻子，喉间泛起一阵干涩的痒意，说话时带着点气音，“头疼……”
说着，他下意识地往旁边缩了缩，后背撞到床头的铁架，发出轻微的声响。苍白的脸颊因为刚醒来的缘故，透着点不正常的潮红，嘴唇也干得起皮，唯有那双眼睛，此刻清亮地扫过众人，带着被惊扰后的愠怒，让原本喧闹的病房瞬间静了下来。
琳娜医生最先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按住他的肩膀：“醒了？别急着动，你还在输液呢。”她转头瞪了季荆羡几人一眼，声音压低了些，“都出去说！
”“不是？”
纪浔绪的视线终于聚焦，他眨了眨眼，茫然地扫视着周围——雪白的墙壁，挂着输液瓶的铁架，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还有手腕上冰凉的针头……这些陌生的景象让他瞬间皱紧了眉。
下一秒，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猛地提高了音量，声音里还带着刚醒的沙哑，却透着一股难以置信的懵和烦躁：“这特么……给我弄哪儿来了？”
他挣扎着想掀被子下床，动作幅度一大，手背上的输液针立刻传来一阵刺痛。纪浔绪“嘶”了一声，低头看见那抹刺目的红，眉头皱得更紧，扭头看向床边的几人，眼神里满是困惑和不悦：“我不是跟你们在巷子里跑吗？怎么一觉醒来……到这儿了？”
话刚说完，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胃里空荡荡的，一阵熟悉的眩晕感袭来，让他不得不重新靠回床头，眼神里的迷茫更重了些。纪浔绪靠在床头缓了缓，胃里的空落感稍稍压下去些，他抬眼看向站在最边上的张继，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却清晰地喊了一声：“张继。”
这一声不高，却让原本低着头的张继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点慌乱和无措，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讷讷地应了声：“啊？我在。”
纪浔绪看着他，没立刻说话，只是睫毛轻轻颤了颤，眼底还残留着些许刚醒来的迷蒙，却慢慢沉淀出一点清晰的情绪，像是想问什么，又或是想说什么，让周围的空气都跟着静了几分。张继的目光落在纪浔绪手背上那枚扎着针头的输液管上，透明的液体正一滴滴往下落，映得他指尖泛白。他心里一慌，刚想开口说点什么——诸如“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之类的话堵在喉咙口，却被旁边的动静截了胡。
季荆羡不知何时已迈开长腿走了过去，动作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按住纪浔绪那只搭在被子上的手腕。他的指尖微凉，力道却很稳，目光落在输液针的位置，声音放得低缓：“别动，针要是歪了，就得重新扎了。”
纪浔绪果然没再动，只是抬眼看向他，眼神里还带着点没散的倦意。
旁边的黎柯好奇地凑过来看了一眼，视线刚扫过那片微微泛红的针孔，就忍不住“嘶”了一声，像是被那点刺目的红蛰到似的，立刻直起身往后退了两步，靠回墙上，摸着下巴啧了两声，没再说话。
病房里又静了下来，只有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声音，清晰可闻。
“你说晚了！”
纪浔绪皱着眉，另一只没扎针的手抬了起来，指尖精准地指向手背上输液针的位置。那里的皮肤已经泛起一小片不正常的肿胀，透明的液体顺着针管边缘渗出来，在苍白的皮肤上洇开淡淡的水痕。
他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懊恼，眼神扫过那片肿胀时，眉头皱得更紧：“你看，已经漏了。”
话音刚落，就见那处皮肤又微微鼓起来一点，像是有液体正往皮下渗。季荆羡按住他手腕的手顿了顿，低头仔细一看，果然见针孔周围泛着水光，原本顺畅的输液速度也慢了下来。
“啧，还真漏了。”旁边的黎柯又凑过来看热闹，刚说了一句，就被季荆羡一个眼刀扫过去，识趣地闭了嘴，转身去找护士了。
张继在旁边看得急，搓着手道：“那怎么办？要不要叫医生？”
黎柯懒懒的打了个哈欠说：“他不是早说过了吗？如果漏了来找她补一针么”
纪浔绪没理他，只是抬眼看向季荆羡，语气里带了点无奈：“说了别动也没用了，拔了吧，不扎了。”
季荆羡眉头拧得更紧，眼神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持，语气沉了沉：“你说不扎就不扎？医生说了必须补完这瓶液，你想违抗医嘱？”
“就是啊纪浔绪，”黎柯立刻从外面探进半个身子帮腔，手里还捏着刚找来的棉签，“漏了就重扎，多大点事儿？总比你晕乎乎的强吧？”
纪浔绪被堵得没话说，转头看向站在旁边的张继、蒋词和吴磊，眼神里带着点求助的意味。可那三人像是突然对窗外的风景产生了极大兴趣，齐刷刷地把头扭向窗外，肩膀微微缩着，连余光都不敢往他这边瞟——毕竟人是他们带出去折腾病的，此刻哪敢替他说话。
“你们……”纪浔绪气得脸颊泛红，刚想发作，就被季荆羡按住了肩膀。黎柯也机灵地凑过来，配合着按住他另一只胳膊。张继和吴磊对视一眼，也硬着头皮上前，一个扶着他的手肘，一个紧张地攥着他没扎针的手。
“干什么！松开...”纪浔绪挣扎了两下，却抵不过四个人的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护士拿着新的针头靠近，脸色黑得像锅底。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他闷哼了一声，转过头狠狠瞪了旁边的张继一眼，后者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
重新扎好针，液体顺畅地滴入血管，几人才松了口气。
傍晚时，风渐渐大了起来，卷着暮色拍打着医护室的玻璃窗，发出“砰砰”的轻响。纪浔绪的液也输得差不多了，脸色好了些，只是依旧没什么表情。
回到教室时，晚自习的铃声刚响过。四人轻手轻脚地溜回座位，张继和蒋词、吴磊坐一排，时不时偷偷瞟一眼斜前方的纪浔绪，见他只是低头翻着书，才悄悄松了口气。窗外的风还在吹，教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纪浔绪翻书的动作顿了顿，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三个坐立不安的背影，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撇，终究没再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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