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碎玉
太后的懿旨是在早朝刚散时送到养心殿的。彼时皇帝正对着西北用兵的折子凝眉,殿内檀香袅袅,也压不住那股无形的肃杀之气。李总管躬着身,将一份字迹娟秀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懿旨轻轻放在御案上。
皇帝展开,目光掠过那些冠冕堂皇的关怀之语——“皇帝勤政爱民,夙夜匪懈,然后宫乃社稷之基,满蒙汉军旗贵女,尤以满洲著姓为根本……今观后宫,满军旗嫔妃位尊者寥寥,恐非社稷之福……”——最终落在了那个被反复提及的名字上:辉发那拉·淑慎。
“辉发那拉氏?”皇帝指节在光滑的紫檀案面上轻轻叩击,声音辨不出喜怒,“裕太妃的外甥女?朕记得她。”
“回万岁爷,”李总管忙垂首应道,“正是。太后娘娘言道,此女乃裕太妃旧友之女,闺名淑慎,小字玉钟。自幼养在裕太妃跟前儿,规矩是极好的,性情更是钟灵毓秀,端庄不失活泼,俏丽又知分寸。太后娘娘说,瞧着是个有福气的,堪为宫闱增色。”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太后娘娘还说,裕太妃临终前,最是放心不下这个外甥女……”
最后这句,轻飘飘的,却像一枚精准的楔子,敲进了皇帝心中最柔软、也最不容触碰的角落。裕太妃,那是先帝晚年极得敬重的太妃,更是他幼时为数不多给予过真切关怀的长辈。她临终的托付……
皇帝沉默了片刻,殿内落针可闻。李总管屏息凝神,连檀香燃烧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
“钟灵毓秀,活泼俏皮……”皇帝缓缓重复着太后的评语,目光投向窗外深秋明净的天空,似乎想透过那澄澈的蓝,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少女轮廓。许久,他收回目光,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更改的决断:“既是太后举荐,裕太妃遗泽,人品贵重。传朕旨意:册封辉发那拉·淑慎为妃。赐号……‘娴’。择吉日入宫,赐居……承乾宫正殿。”
“嗻!”李总管心头一震,面上却丝毫不显,恭敬领命。妃位!初封即妃!且是象征“文静美好、安和娴雅”的“娴”字!这恩宠,不可谓不厚!太后娘娘这步棋,当真是稳准狠。
***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六宫。承乾宫正殿,那是仅次于皇后长春宫、高贵妃钟粹宫的好地方!初封即妃,更是本朝罕见!一时间,有人嫉恨,有人观望,有人盘算着如何巴结这位还未入宫便已声势煊赫的“娴妃娘娘”。
在这喧嚣与暗涌之外,紫禁城西北角一处偏僻的宫墙夹道,秋日的暖阳穿过稀疏的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魏嬿婉抱着一叠刚从尚服局领回的、预备给低阶宫人裁制冬衣的厚棉布,脚步轻快地走着。连她自己都未察觉,唇边噙着一抹极淡、却发自内心的笑意。方才在尚服局门口,她“恰好”遇到了轮值经过的富察傅恒。
他并未多言,只是在她抱着沉重的布料、步履略显蹒跚时,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稳稳地托住了那叠布料的最下方。隔着厚厚的棉布,他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力量感,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瞬间熨帖了她因寒冷和劳作而微凉的指尖。两人并肩走了很短的一段路,他甚至没有看她,目光平视前方,只低声说了句:“天凉了,自己当心。”声音低沉悦耳,如同拂过心弦的微风。
没有逾矩的动作,没有缠绵的情话,甚至眼神的交汇都只有短暂的一瞬。但那无声的扶持,那简单的一句叮嘱,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沉寂许久的心底漾开了一圈圈温暖的涟漪。这深宫里的冰冷算计、步步惊心,仿佛都在那一刻被这秋阳下短暂的并肩驱散了片刻。
这份隐秘的甜意,如同偷藏了一颗蜜糖,让她苍白的脸颊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红晕。她沉浸在这小小的、独属于自己的暖意里,浑然不知这短暂的一幕,已被一双躲在宫墙拐角后、充满了怨毒的眼睛,尽收眼底。
***
钟粹宫西暖阁。纯嫔苏绿筠歪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手里捏着一枚金累丝嵌红宝的护甲,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小几上一盆开得正盛的墨菊。自从二阿哥永琏病势愈发沉重,皇后如同被抽去了主心骨,六宫事务大半压在了高贵妃和她这个位份较高的嫔妃身上。本该是春风得意,可她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和焦躁。永琏若真有个三长两短,皇后第一个怀疑的会是谁?那混入药中的寒水石……虽然做得极其隐秘,可皇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总让她寝食难安。
玉壶脚步匆匆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邀功的神色。她屏退了左右,凑到纯嫔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煽风点火般的恶毒:“娘娘,您猜奴婢方才回来时,瞧见什么了?”
纯嫔懒懒地抬了抬眼皮:“瞧见什么了?值得你大惊小怪。”
“奴婢瞧见……尚衣局那个叫魏嬿婉的贱婢!”玉壶眼中闪着嫉恨的光,“她抱着一大摞布料,在宫墙夹道那儿,跟富察傅恒大人……拉拉扯扯,好不亲热!富察大人还亲手帮她托着布料,两人挨得极近,低声说笑呢!那贱婢,脸都红了!”
“什么?!”纯嫔手中的护甲猛地戳进了墨菊厚实的花瓣里,金黄色的花汁瞬间染污了护甲尖端!她猛地坐直身体,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声音陡然拔高,“富察傅恒?!皇后的亲弟弟?!他怎么会跟那个低贱的绣娘搅在一起?!”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愤和强烈的嫉妒瞬间冲昏了苏绿筠的头脑!富察傅恒!那个俊朗挺拔、身份贵重、如同天上皓月般的御前侍卫!那是她苏绿筠在无数个深宫寂寥的夜晚,偷偷仰望、暗自倾慕的存在!他怎么会……怎么能……看得上魏嬿婉那种下贱胚子?!一个害死她心腹素心(她已认定素心之死与魏嬿婉有关)、又勾引她心上人的贱婢!
再联想到皇后近日因永琏病重,看她的眼神越发冰冷锐利,仿佛已经洞悉了一切……新仇旧恨,如同滚烫的油浇在灼烧的心火上!
“好!好得很!”纯嫔怒极反笑,艳丽的脸庞因扭曲而显得狰狞,“皇后!好一个皇后!前脚刚折了本宫的素心,后脚她的好弟弟就来勾搭本宫要处置的贱婢!这是存心要跟本宫过不去!要打本宫的脸!”
她猛地站起身,胸脯剧烈起伏,眼中是疯狂的恨意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狠绝。她看向小几上那盆被戳伤的墨菊,又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长春宫里那个奄奄一息的孩童。一个恶毒到极点、也孤注一掷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玉壶!”纯嫔的声音如同淬了冰,带着森然的杀意,“去!把本宫妆匣最底层那个鎏金小扁盒拿来!”
玉壶心头一凛,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那是她家主子入宫前,从娘家带来的极其阴损之物,据说是番邦秘药“失魂引”,性极寒毒,无色无味,微量入体,可令体虚之人血气骤然凝滞,如同急症暴毙!娘娘这是……要对二阿哥下手了?!
“娘娘……三思啊!”玉壶吓得腿软,“长春宫如今守卫森严,皇后更是亲自盯着二阿哥的汤药饮食……”
“本宫等不了了!”纯嫔厉声打断她,眼中是孤狼般的凶光,“皇后已经怀疑本宫了!永琏一天不死,本宫就一天不得安生!富察家更是欺人太甚!本宫要让他们……尝尝剜心之痛!”她一把夺过玉壶颤抖着递来的鎏金小盒,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金属硌得她生疼,“皇后不是严防死守吗?哼,百密终有一疏!今日永琏的药里,不是要加那味‘安神定魄’的紫河车粉吗?那粉末沾性大,极易附着……你只需在药碗边缘,用沾了这‘引子’的银签子,轻轻抹上那么一圈……”
她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阴冷刺骨。玉壶看着主子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知道劝阻无用,只能硬着头皮,颤抖着接过那枚沾着无色无味剧毒的银签,如同接过一道催命符。
***
娴妃入宫那日,天高云淡,秋光正好。承乾宫正殿被装点一新,处处透着皇家迎娶高位妃嫔的隆重与喜庆。内务府派来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恭迎新主。辉发那拉·淑慎,不,如今是娴妃娘娘了。她穿着内务府赶制的、象征妃位的香色缎绣彩云金龙纹吉服,头戴点翠镶珠钿子,在贴身宫女尔晴的搀扶下,缓缓步下华丽的翟舆。
她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肌肤胜雪,眉眼如画,尤其一双杏眼,清澈明亮,顾盼间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与灵动,仿佛将“钟灵毓秀、活泼俏皮”八个字活生生地刻在了脸上。面对这陌生的、恢弘而压抑的宫阙,她眼中没有恐惧,反而充满了新奇和一丝按捺不住的雀跃,像一只初入华林的幼鹿。
“尔晴,你看!这承乾宫好大!比裕太妃娘娘的园子还大!”她小声地、带着惊叹对身边气质沉稳的大宫女说道,声音清脆悦耳。
尔晴约莫二十出头,容貌清秀,眼神却透着远超年龄的沉稳与精明。她不动声色地轻轻捏了捏娴妃的手腕,压低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提醒:“娘娘,慎言。从今往后,您便是皇上的娴妃,这承乾宫的主子。一言一行,皆在规矩之中,不可再如闺中般无拘无束了。”
娴妃脸上的雀跃微微一滞,如同被轻云遮住的月光。她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环顾着四周跪伏在地的宫人,那些恭敬低垂的头颅,空气中弥漫的沉沉的香火和规矩的味道,终于让她真切地感受到,那个属于“玉钟”的无忧无虑的天地,彻底远去了。
繁琐的册封、谢恩礼仪终于告一段落。按规矩,新妃入宫,需去长春宫向皇后行大礼。娴妃在尔晴的引导下,带着几分好奇与敬畏,踏上了通往长春宫的宫道。
绕过影壁,穿过月华门,长春宫正殿那庄严肃穆的殿宇便映入眼帘。然而,与承乾宫的热闹喜庆截然不同,这里的气氛异常压抑。宫人们垂首侍立,连大气都不敢喘,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一种死寂般的悲伤。
就在娴妃准备踏上正殿台阶时,她的目光无意间瞥向了东侧殿廊下一个半开的窗户。暖阁内光线昏暗,隐约可见一个穿着素色常服、身形消瘦的女子正背对着窗户,跪坐在地上。她的肩膀在剧烈地、无声地耸动,仿佛承受着无法言说的巨大悲痛。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娴妃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绝望。
那是……皇后娘娘?娴妃心头猛地一跳!她虽初入宫闱,也听闻皇后嫡子病重,却万万没想到,母仪天下的皇后,竟会如此……脆弱无助?那跪坐在地、如同失去幼兽母兽般的悲恸身影,与她想象中端庄威严的六宫之主形象,形成了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反差。
就在这一刻,一阵撕心裂肺、如同破风箱般的剧烈咳嗽声猛地从东暖阁深处传来!紧接着,是宫女太监们压抑的惊呼和慌乱跑动的脚步声!
“太医!快传太医!二阿哥……二阿哥不好了!”
凄厉的呼喊如同惊雷,瞬间撕裂了长春宫死寂的空气!
娴妃僵立在原地,脸上的好奇与雀跃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无措的苍白。她下意识地抓紧了尔晴的手臂,仿佛要从这沉稳的宫女身上汲取一点支撑的力量。
尔晴的脸色也凝重起来,她迅速将娴妃拉离了那扇窗户,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娘娘!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长春宫的事,与我们无关!立刻离开这里!”她几乎是半强迫地扶着被这突如其来变故惊住的娴妃,匆匆转身,沿着来路快步离去。
走出长春宫宫门,将那压抑的哭喊和混乱甩在身后,娴妃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森严的殿宇,阳光落在琉璃瓦上,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皇后悲泣的身影,和那声“二阿哥不好了”的凄厉呼喊,如同两枚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初入宫门、尚且懵懂的心上。原来这金碧辉煌的宫苑深处,并非只有荣耀与恩宠,更多的是她无法想象的冰冷与残酷。
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华美尊贵的妃位吉服,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它的沉重。尔晴的话,此刻听来,字字如刀,直刺心底:“娘娘,在宫里,不能无拘无束了。”
***
长春宫东暖阁内,此刻已乱作一团。
皇后富察氏早已扑到了永琏的床边,紧紧握住儿子冰冷的小手。孩子小小的身体蜷缩着,脸色青紫,嘴唇乌黑,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如同拉锯,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却吸不进足够的空气。他痛苦地挣扎着,意识已然模糊,只有那双曾经清澈的大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映着母亲悲痛欲绝的脸庞。
“永琏!永琏!我的儿!你看看额娘!你看看额娘啊!”皇后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下,她试图将儿子抱入怀中,却被太医死死拦住。
“娘娘!不可!阿哥现在经不起任何挪动!”太医院院判跪在一旁,脸色惨白如纸,手指搭在永琏细若游丝的脉搏上,额头上冷汗涔涔。他心中惊骇万分,这脉象……分明是心脉骤衰、寒邪入髓的绝症之象!可明明前一刻,阿哥喝了药,虽虚弱,却还平稳!
药!院判猛地看向被宫人慌乱中碰倒在小几上、还残留着少许褐色药汁的白玉碗!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难道……
“皇后娘娘!”院判的声音带着颤抖,“快!快将阿哥今日所用汤药、药渣,所有接触过的东西,全部封存!任何人不得触碰!”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皇后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浸透的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的恨意和洞悉一切的锐利!她死死盯住那药碗,又猛地扫视过屋内每一个宫人的脸,最后,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狠狠地钉在了负责今日熬药、此刻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一个小太监身上!
“查!”皇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毁天灭地的杀意,“给本宫彻查!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过!本宫倒要看看,是谁……敢谋害本宫的嫡子!”她的目光,如同冰封的刀锋,越过混乱的人群,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直刺向钟粹宫的方向!苏绿筠!
就在这时,一直痛苦挣扎的永琏,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被掐断般的抽气声,随即,那微弱如风中残烛的气息,彻底断绝了。
小小的手,无力地从皇后紧握的掌心滑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皇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呆呆地看着儿子青紫的小脸,看着那双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睛,仿佛整个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崩塌。巨大的悲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吞没、撕碎!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一片死寂中,只有太医绝望的声音响起:“……二阿哥……薨了!”
“永琏——!!!”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悲号,如同濒死凤凰的哀鸣,终于从皇后胸腔深处迸发出来,响彻了整个长春宫,也穿透了厚厚的宫墙,回荡在紫禁城阴郁的秋日天空下。
殿内,一片恸哭。
殿外,刚刚行至宫门口的娴妃主仆,被这撕心裂肺的哭喊震得浑身一颤。娴妃猛地停住脚步,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抓紧了胸口的衣襟,仿佛那悲鸣也狠狠揪住了她的心脏。她回头,再次望向那象征着六宫至高权力的长春宫殿宇,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
尔晴紧紧扶住她,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娘娘,快走!这里……已成炼狱了!”她几乎是拖着被那巨大悲伤和恐惧攫住的娴妃,疾步离开了这风暴的中心。
命运的长线,在这一刻,被浓重的血色与无边的悲恸,彻底绞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