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紫禁城,寒风裹挟着枯叶,在森严的宫墙间打着旋儿。延禧宫的热闹还未散尽,承乾宫又迎来了新的“喜讯”——纯妃苏绿筠被诊出遇喜。
这消息如同投入深湖的石子,在沉寂的后宫激起千层浪。纯妃一扫前些时日的低调谨慎,瞬间变得容光焕发,行走间腰肢轻摆,护着小腹的手势都带着刻意的矜贵。皇帝因新得五阿哥(愉嫔所出)和纯妃有孕,龙心大悦,流水般的赏赐送入承乾宫。纯妃更是借着“孕中不适”、“思念皇上”、“担心三阿哥功课”等由头,频频派人去养心殿请皇帝,言语间巧笑倩兮,撒娇弄痴,风头一时无两。
启祥宫内,嘉嫔金玉妍对着铜镜,指尖颤抖地抚过脸上依旧狰狞的红痕。看着镜中那张被华春散毁得面目全非的脸,再听着承乾宫传来的欢声笑语和源源不断的赏赐,一股蚀骨的嫉妒和怨毒几乎将她焚毁!凭什么?!凭什么苏绿筠那种货色能怀上龙胎风光无限?而她金玉妍,曾经宠冠六宫,如今却只能顶着这张鬼脸,在启祥宫里如毒蛇般蛰伏?
“本宫……也要有孩子!”金玉妍猛地将梳妆台上的脂粉钗环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眼中是孤狼般的狠绝,“有了孩子,本宫才能翻身!才能把那些贱人,统统踩在脚下!”
她豁出去了。不顾母族玉氏因华春散事件后对她颇有微词,咬着牙,动用了最后的情分和重金,秘密派遣心腹,千里迢迢送信回玉氏王庭。信中言辞恳切(带着威胁),哭诉自己毁容失宠的凄惨,哀求母族赐予那传说中能助妇人得孕的玉氏秘传“坐胎灵药”。她需要这药,需要一个新的倚仗!
***
风云突变。一场来势汹汹的时疫悄然席卷京城,连深宫禁苑也未能幸免。皇帝不幸染疾,高热不退,咳嗽不止,很快便卧床不起。太医诊脉后,神色凝重,直言此疫凶险,易过人,需静养隔离。
消息传出,后宫瞬间噤若寒蝉。往日争奇斗艳、争相邀宠的妃嫔们,此刻唯恐避之不及。养心殿外,除了必要的太医和御前侍奉的太监,几乎无人敢靠近。皇帝病中孤寂,心情更是郁结烦躁。
皇后富察氏闻讯,不顾太医劝阻,毅然搬入了养心殿后殿。她卸去钗环,换上素净的常服,亲自为皇帝试药、擦身、换衣,衣不解带地守在龙榻旁。高热中的皇帝时而昏沉,时而清醒,看着皇后熬得通红的双眼和憔悴的面容,心中纵有千般隔阂与复杂,此刻也不由得生出一丝动容。然而,疫病无情,皇后连日操劳,心力交瘁之下,竟也染上了时疫,高热昏厥,被太医强行抬回长春宫隔离诊治。
养心殿内,瞬间只剩下昏沉的皇帝和几个战战兢兢、戴着厚厚面巾的小太监。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就在这人人自危的时刻,钟粹宫那扇被严密看守的宫门,在一个飘着细雪的深夜,悄然打开了一条缝隙。一个裹着厚厚灰鼠皮斗篷、身形单薄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了出来,巧妙地避开了巡逻的侍卫,熟门熟路地朝着养心殿的方向潜行而去。正是被贬为答应的**高晞月**。
她脸上脂粉未施,苍白憔悴,眼底却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疯狂火焰。这是她翻身的唯一机会!所有人都怕死,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她敢来!她要赌!赌皇帝病中脆弱,赌那点残存的青梅竹马之情!
她买通了养心殿一个负责倒夜香的低等小太监,从后角门溜了进去。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病人特有的气息。她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走到龙榻边。看着榻上形容枯槁、昏睡不醒的皇帝,高晞月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被更强烈的求生欲和野心覆盖。
她脱掉斗篷,里面只穿着一件半旧的素色寝衣。她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打来温水,像当年在潜邸侍奉还是阿哥的皇帝生病时那样,动作轻柔却无比熟稔地为皇帝擦拭滚烫的额头、脖颈和手心。她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温热的参汤,用沾湿的棉签滋润他干裂的嘴唇。皇帝在昏沉中感到一丝清凉和妥帖的照顾,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
一连数日,高晞月如同影子般潜伏在养心殿。她避开所有可能暴露的时辰,只在深夜和凌晨出现。她不再穿华服,不施脂粉,甚至刻意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憔悴疲惫,仿佛全心全意、不顾自身安危地照料着皇帝。她熟知皇帝的喜好,在他稍微清醒时,会低声哼唱他幼时喜欢的童谣,或者讲起潜邸花园里那架紫藤花下的秋千。
一日深夜,皇帝的高热终于退了些,神志也清醒了许多。他睁开眼,昏黄的烛光下,看到一个单薄的身影伏在榻边,似乎累极了,正打着盹。那侧脸的轮廓,依稀有着年少时的影子。
“晞月……?”皇帝沙哑地唤了一声,声音虚弱。
高晞月猛地惊醒,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如同受惊的小鹿般看着皇帝,带着无限的委屈和后怕:“皇上……您……您醒了?您感觉怎么样?吓死臣妾了……”她扑到榻边,泪水簌簌落下,滴在皇帝的手背上,温热而真实。
皇帝心头一软,反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病中脆弱,更易念旧。这几日无微不至的照顾,与记忆中那个活泼娇俏、也曾真心待他的少女身影重叠,让他心中筑起的冰墙裂开了一道缝隙。
“你……不怕被染上吗?”皇帝声音低哑。
高晞月抬起泪眼,凄然一笑,带着决绝:“臣妾不怕。只要皇上能好起来,臣妾就算……就算把这条命搭进去,也心甘情愿!皇上……还记得潜邸西厢那架古筝吗?您说臣妾弹得最好……臣妾……臣妾给您弹一曲,可好?”她恰到好处地提起他们之间最美好、最无猜忌的回忆。
皇帝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一丝追忆和温情。
高晞月起身,走到偏殿。那里不知何时已摆好了一架半旧的古筝。她净手焚香,坐在筝前。纤指轻拨,一曲清越婉转、带着淡淡哀愁的《汉宫秋月》流淌而出。琴声在寂静的病殿中回荡,如泣如诉,带着对往昔的追忆和对眼前人的无尽情意。昏黄的烛光映着她苍白而专注的侧脸,泪痕未干,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的美感。
皇帝靠在榻上,闭目聆听。琴声勾起了他心底最深处、最柔软的记忆——那个在紫藤花架下为他抚琴、笑容明媚的少女。病痛的折磨、朝堂的压力、后宫的倾轧,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熟悉的琴音抚慰了。他睁开眼,看着烛光下那个为他抚琴、为他落泪、为他甘冒奇险的女子,心中那点残存的怨怼和冰冷,终于被这病中孤寂时唯一的暖意彻底融化。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高晞月起身,盈盈跪倒在龙榻前,泪水涟涟,声音带着无尽的卑微与期盼:“皇上……臣妾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原谅。只求……只求能常伴皇上左右,哪怕为奴为婢,侍奉汤药,赎清前愆……”
皇帝看着她,良久,长长地、疲惫地叹了口气。他伸出手,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泪珠,声音温和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晞月……起来吧。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的心意,朕……都明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垂首侍立的李玉等人,声音虽虚弱,却带着帝王的威严:“传朕旨意:答应高氏,侍疾有功,温良恭谨,克尽厥职。即日起,复位贵妃,赐居钟粹宫正殿。望其日后谨守宫规,不负朕望。”
“嗻!”李玉心头剧震,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连忙躬身领旨。
高晞月(此刻已是高贵妃)浑身一颤,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她!她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泣不成声:“臣妾……谢皇上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泪水汹涌而出,这一次,是得偿所愿的狂喜之泪。
消息如同惊雷,瞬间炸响在沉寂的后宫!
长春宫内,刚刚退烧、依旧虚弱的皇后富察氏,听着素心(新提上来的掌事宫女)的禀报,捻着佛珠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泛白。她缓缓闭上眼,深潭般的眼底,一片冰冷的死寂。病榻侍疾……古筝旧情……好一招以退为进,绝地翻盘!高晞月……终究还是爬起来了。
承乾宫内,正抚着小腹、享受着宫女按摩的纯妃苏绿筠,手中的玉轮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脸色瞬间阴沉,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嫉恨和强烈的危机感。高晞月复位贵妃?!那个被踩进泥里的女人,竟然靠着照顾皇上又爬回了原位?!那她这个新晋的纯妃……位置岂非岌岌可危?
启祥宫中,嘉嫔金玉妍正对着刚刚秘密送达、散发着古怪药味的“玉氏坐胎灵药”出神。听到高晞月复位的消息,她猛地将药碗顿在桌上,褐色的药汁溅出几滴。她看着镜中自己狰狞的脸,又看看那碗黑乎乎的药汁,眼中翻涌着更深的怨毒和不甘。一个两个……都爬到她头上去了!她金玉妍,绝不能就此认输!
窗外的雪,下得更紧了。紫禁城的冬日,因着这场病中的复位,变得更加波谲云诡,寒意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