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东暖阁内,炭火暖融,驱散了窗外的寒意。皇后富察氏怀中抱着粉雕玉琢的和敬公主,小丫头咿咿呀呀地挥着小手,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母亲手中一串温润的翡翠铃铛,发出咯咯的笑声。皇后素来沉静的眉眼,此刻也染上了一层极淡却真实的暖意。魏嬿婉侍立一旁,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心中亦感到一丝难得的熨帖。公主健康活泼,是皇后娘娘在失去永琏后,上天赐予的最大慰藉。
这日午后,魏嬿婉奉命去撷芳殿接大阿哥永璜下学。回程路过永寿宫附近,一阵清越悠扬、带着几分哀婉缠绵的歌声随风飘来。循声望去,只见舒贵人纳兰舒独自一人立在永寿宫紧闭的朱漆大门前。她穿着一身水碧色单薄的舞衣,寒风卷起她的裙裾和长发,她却浑然不觉,手中执着水袖折扇,正对着紧闭的宫门,兀自踮起脚尖,舒展腰肢,轻轻舞动。口中吟唱的,正是皇帝昔日最爱的《雨霖铃》。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歌声凄美,舞姿曼妙,带着孤注一掷的哀艳。她像是用尽全身力气,试图以这副曾被皇帝赞为“天籁”的歌喉和绝美的舞姿,穿透这冰冷的宫门,重新叩响帝王的心扉。
魏嬿婉牵着永璜的手,静静驻足看了一会儿。纳兰舒的痴情与绝望,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让她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大胆而精妙的念头瞬间成形。她低头看看身边懵懂的大阿哥,又望了望长春宫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回到长春宫,安置好永璜,魏嬿婉立刻找到香云,屏退了左右,低声道:“香云姐,帮我个忙,咱们给娘娘做件特别的衣裳。”
“特别的衣裳?”香云不解。
“嗯。”魏嬿婉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洛神裙!仿着曹子建笔下,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洛水神女来做!”
两人都是顶尖的针线好手,立刻行动起来。选用了最上乘的水绿色云锦为底,用银线绣出流动的水波纹,又以浅碧色轻纱裁制出飘逸的广袖,点缀以细小的米珠,如同洛水之上跳跃的星光。裙裾曳地,行走间光华流转,波光粼粼。她们倾注了全部心血,力求每一处细节都完美无瑕。
数日后,华美绝伦的洛神裙终于完成。魏嬿婉和香云捧着衣裙,跪在皇后面前。
“娘娘,”魏嬿婉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蛊惑,“奴婢与香云斗胆,为娘娘制了此裙。娘娘气度高华,姿容绝世,若穿上此裙,效仿那洛水神女之姿,定能……定能重现昔年风采,令天地失色。”
皇后看着那件流光溢彩、仙气飘飘的衣裙,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是久违的赧然与一丝意动。她已许久不事歌舞,更别提如此张扬的装扮。
“胡闹,本宫……”皇后正要推拒。
“皇额娘!皇额娘穿!穿嘛!好看!”被嬷嬷抱在怀里的和敬公主却突然拍着小手,奶声奶气地嚷了起来,大眼睛亮晶晶地充满了期待。
看着女儿纯真热切的眼神,皇后心中一软,那点矜持终究抵不过对孩子的宠溺,也抵不过心底深处那丝被勾起的、对昔日美好与帝王情意的隐秘渴望。她轻轻叹了口气,终是点了头。
是夜,长春宫正殿内,烛火通明,却撤去了多余的宫人,只留了魏嬿婉、香云和心腹嬷嬷伺候。皇后换上了那袭洛神裙,墨发松松挽起,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玉簪。水袖轻垂,裙裾逶迤,清冷绝艳,真如从洛水之滨踏波而来的神女。
魏嬿婉早已通过昔日救永璜的情分,暗中买通了御前大总管李玉。李玉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引导着批阅奏折后心神烦闷、信步散心的皇帝,“恰好”行至长春宫外。
悠扬的古琴声从殿内流淌而出,是香云在抚琴。琴音清泠,如泉水叮咚。就在皇帝驻足聆听之际,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只见殿中,皇后随着琴音,缓缓舒展水袖。她并未刻意舞动,只是随着心意,将那水袖轻扬慢卷,身姿翩然旋转。没有刻意的妩媚,只有一种沉淀了岁月、洗净了铅华后,愈发清冷高华的气韵。水绿色的裙裾如同碧波荡漾,银线在烛光下闪烁如星,素颜清绝,眉宇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愁,恰似那“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的洛神再生。
皇帝站在殿外阴影里,目光瞬间被牢牢攫住!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富察琅嬅!不再是那个端坐凤位、威仪深重的皇后,也不是当年那个明媚活泼的少女。此刻的她,是月下幽兰,是洛水仙姝,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高与惊心动魄的美丽,瞬间击中了他心中最柔软、也最怀念的那个角落!那些因永琏之死、因后宫纷争而生的隔阂与疏离,仿佛在这惊鸿一瞥间,被这绝世的姿容和琴韵涤荡得烟消云散。
他心醉神迷,不由自主地推开了殿门,走了进去。
琴声戛然而止。皇后似被惊动,回眸望来,水袖还半扬在空中,脸上带着一丝未及褪去的讶然与一丝被窥见心事的羞赧。四目相对,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皇帝眼中再无他物,只有眼前这清冷绝艳的身影。
“琅嬅……”皇帝声音沙哑,带着久违的、深沉的情愫,一步步向她走去。无需言语,所有的芥蒂与心结,在这如梦似幻的重逢里,似乎都有了冰释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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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阿哥永璜在学业上的表现也日渐突出,太傅赞其“天资颖悟,勤勉有加”。皇帝得知,龙心甚悦,特意在早朝后召见考校了一番,对答如流,皇帝更是满意,当众夸赞了几句。皇后看着永璜日益挺拔的身姿和聪慧的模样,心中那份代为抚育的责任感,也渐渐化作了真切的欣慰。
愉嫔珂里叶特·阿妍抱着新生的五阿哥,前往长春宫给皇后请安。行至御花园假山旁,恰遇高贵妃乘着暖轿经过。愉嫔依礼退至道旁,微微屈膝:“嫔妾给贵妃娘娘请安。”
高贵妃斜倚在轿中,凤目微挑,目光扫过愉嫔怀里襁褓中白胖可爱的婴儿,又落在愉嫔红润光泽的脸上,心中那股因复位后仍需处处谨慎而积压的郁气,瞬间化作了尖酸的刻薄:“哟,这不是愉嫔妹妹吗?抱着小阿哥出来显摆呢?也是,母凭子贵,熬出头了,是该好好显摆显摆。只是这深宫路长,妹妹可要抱稳了,别得意忘形,摔了金疙瘩,那可就什么都没了。”她刻意加重了“母凭子贵”和“得意忘形”几个字。
愉嫔阿妍脸上笑容不变,抱着孩子的手臂却微微收紧。她抬起头,眼神清澈,语气不卑不亢:“贵妃娘娘教诲的是。嫔妾深知福分浅薄,能得皇上和皇后娘娘垂怜,诞育阿哥,已是天大的恩典,岂敢有半分得意之心?嫔妾只愿阿哥平安康健,将来能如大阿哥一般,勤奋向学,为皇阿玛分忧,为皇后娘娘尽孝,便心满意足了。倒是贵妃娘娘您,协理六宫,劳心劳力,更需保重凤体才是。”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大阿哥和皇后,既恭维了皇后教导有方,又隐晦地点出高贵妃对皇后可能存在的嫉恨。
高贵妃被她这番棉里藏针的话噎得一窒,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愉嫔这话听着恭敬,却字字戳在她痛处!大阿哥如今在皇后身边风生水起,她这个贵妃反倒像个外人!她冷冷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命人抬起暖轿,气冲冲地走了。愉嫔看着远去的轿影,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借力打力,让贵妃的矛头对准皇后,这才是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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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宫庭院内,月色如水。尔晴靠着廊柱,望着天边疏星,脸上带着淡淡的落寞。这些时日,她几乎每晚都会“不经意”地路过傅恒值守的宫门附近,远远地望上一眼。那份隐秘的倾慕,如同藤蔓,悄然滋长。
这晚,傅恒终于在她又一次徘徊时,主动走了过来。月光洒在他清俊挺拔的身上,如同披着一层银辉。
“尔晴姑娘,”傅恒的声音温和依旧,却带着一种疏离的清醒,“夜深露重,姑娘还是早些回宫歇息为好。”
尔晴心头一跳,脸上飞起红霞,鼓起勇气低声道:“奴婢……奴婢只是……想看看大人是否安好……”
傅恒沉默了片刻,目光坦然地看向她,声音清晰而带着一丝歉意:“傅恒多谢姑娘关心。只是……姑娘的心意,傅恒心领了。实不相瞒,傅恒心中……早已有所属。此生此心,恐难再容他人。姑娘蕙质兰心,值得更好的归宿,莫要在傅恒身上……徒耗光阴。”他眼前似乎闪过魏嬿婉沉静坚韧的侧影,那是他从未宣之于口、却已刻入心底的牵挂。
如同兜头一盆冷水,尔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心口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巨大的失落和难堪让她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当场失态。
傅恒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模样,心中亦有不忍。他取出一封早已备好的、未曾署名的书信,递了过去:“此信……或许能稍解姑娘心中郁结。望姑娘珍重,前程似锦。” 说完,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去,石青色的身影很快融入宫墙的阴影里。
尔晴颤抖着手接过那封薄薄的信笺,如同捧着千钧重担。她失魂落魄地回到承乾宫,在无人处展开信笺。上面是傅恒清隽有力的字迹,并非情话,而是摘录的几句佛经箴言,开解她放下执念,随缘自适。字里行间透着真诚的关怀与祝福。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但这一次,除了心碎,竟也夹杂了一丝被温柔以待的暖意和释然。她将信笺紧紧贴在胸口,破涕为笑,只是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酸楚与遗憾。
娴妃淑慎恰好经过,看到尔晴又哭又笑的异样,关切地询问。尔晴只说是想家了,娴妃心思单纯,也未深究,柔声安慰了她几句。
这一幕,却被在假山后独自散步、排遣心中对魏嬿婉那份莫名躁动的皇帝,无意中听了个大概。他听到了傅恒的名字,听到了尔晴的哭泣和娴妃的安慰,更听到了那句关键的“心中有所属”。
“心中有所属?”皇帝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深沉,如同暗夜中伺机而动的鹰隼。他脑中瞬间浮现出魏嬿婉沉静聪慧的脸庞,以及傅恒看向她时,那不易察觉的温和眼神!一股强烈的、属于帝王的占有欲和猜忌,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上他的心头!这个机灵百变、总能在关键时刻帮到皇后、甚至……帮到他的宫女,难道与傅恒……?
一丝冰冷的不悦和一种更强烈的、想要将魏嬿婉彻底掌控在自己视线范围内的欲望,在皇帝心中悄然滋生。他看着长春宫的方向,眼神晦暗不明。那个宫女,就像一幅他尚未完全展开、却已窥见其惊人才情与独特风姿的画卷。这画卷,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染指,哪怕是皇后的亲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