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元宵
元宵节的紫禁城,褪去了几分森严,倒被各色宫灯映照出暖融融的意味。烛火摇曳,在朱红宫墙上投下朦胧光影,空气中隐约浮动着灯油、香烛和某种清甜的气息。韶月皇后宫里的藕粉汤圆,便是这甜香的源头之一。那汤圆小巧玲珑,半透明的皮子隐约透出内里细腻的馅料,盛在素雅的青瓷碗里,由宫女香云带着人,一宫一宫,恭敬地送过去,是皇后体恤阖宫的心意。
承乾宫东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暖。尔晴抱着那碗还温热的藕粉汤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细腻的冰裂纹路。碗里圆润的小团子莹白可爱,却勾不起她半点食欲,反而像点燃了心头积压已久的火苗。她猛地舀起一颗,动作近乎粗暴地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委屈和怨怼:“混蛋……傅恒你个天字第一号的大混蛋!”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仿佛嚼的不是软糯的汤圆,而是某个负心人的骨肉。
“噗嗤——”
一声忍俊不禁的低笑自身后传来。尔晴一惊,差点噎住,慌忙咽下汤圆,狼狈地回头。只见魏嬿婉斜倚在门框上,一袭藕荷色家常袍子,乌发松松挽着,手里也捧着一碗同样的藕粉汤圆,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没有嘲笑,倒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又熟悉的东西。
“怎么,尔晴姐姐,这是跟汤圆有仇,还是跟傅恒大人有怨呀?”魏嬿婉的声音带着笑意,尾音轻轻上扬。
尔晴脸上飞红,又羞又恼,梗着脖子道:“要你管!我骂我的,碍着你什么了?”
“碍着倒没有,”魏嬿婉直起身,款步走近,裙裾无声拂过光洁的金砖地面,“只是觉得姐姐这样闷在屋里,对着个汤圆撒气,怕是越吃越憋屈。”她停在尔晴面前,微微倾身,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走,我带你去个地方,保管你骂完神清气爽。”
尔晴狐疑地看着她,这个她曾经视作眼中钉、夺走傅恒注意力的女人,此刻眼中却只有坦荡的促狭。鬼使神差地,尔晴竟被她眼中的光亮蛊惑,放下了碗。
魏嬿婉拉着她,熟门熟路地穿过承乾宫曲折的回廊,避开当值的宫女太监,一直走到宫苑西北角一处荒废的旧库房后头。这里远离主殿,少有人至,几丛枯败的竹子掩映着斑驳的宫墙,只有冷风打着旋儿卷过地上的残雪,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衬得四下里更加空旷寂静。
“就这儿了,”魏嬿婉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转向尔晴,眼睛亮晶晶的,“来,对着那面墙,把你心里想骂的,痛痛快快喊出来!”
尔晴愣住了,看着那堵灰扑扑的高墙,又看看魏嬿婉鼓励的眼神,嘴唇动了动,终究觉得太过荒谬和失仪:“这…这成何体统?被人听见……”
“怕什么?”魏嬿婉打断她,自己先做了示范。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朝着空旷处大喊:“我讨厌绣不完的帕子!讨厌规矩!讨厌冬天!”清越的声音撞在宫墙上,激起小小的回声,随即被风吹散。喊完,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过身,脸上竟带着一种孩子般畅快的红晕,对尔晴笑道:“试试!特别管用,心里头那口浊气,一下子就散了!”
那笑容纯粹而鲜活,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洒脱。尔晴怔怔地看着她,心底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眼前这个魏嬿婉,似乎和她记忆中那个在傅恒面前温婉低眉、心机深沉的女子截然不同了。一种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那些日夜啃噬着她的委屈、不甘、怨恨,像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她猛地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却奇异地带来了勇气。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目光灼灼地盯住那堵沉默的高墙,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
“傅恒——!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瞎了眼的蠢货——!”
声音尖利,带着哭腔,在空旷的角落里回荡,惊飞了枯枝上几只寒鸦。喊完最后一个字,尔晴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扶着冰冷的墙壁微微喘息。可奇怪的是,那淤积在心口沉甸甸的巨石,仿佛真的被这不顾一切的嘶喊震松了、挪开了些。一种久违的、近乎虚脱的轻松感蔓延开来。她慢慢直起身,回头看向魏嬿婉。
魏嬿婉正看着她,嘴角噙着一抹了然又带着点狡黠的笑意,没有嘲笑,没有评判,只有“你看,我说管用吧”的了然。那一瞬间,尔晴心底最后一丝对这个“情敌”的尖锐防备,也悄然融化了。原来,她竟也是个……性情如此鲜活的人么?
***
元宵的灯火还未完全熄灭,紫禁城又迎来另一件大事——新帝登基后的首次八旗选秀。沉寂已久的储秀宫骤然热闹起来,宫门前车马辚辚,各色精致的骡车、暖轿络绎不绝。来自满、蒙、汉八旗的秀女们,在家人的殷殷期盼或紧张叮咛中走下马车,按旗籍列队,在嬷嬷们严肃目光的审视下,低眉顺眼地步入那扇决定命运的红漆大门。空气里弥漫着脂粉香、熏衣香和一种无形的紧绷感。
满军旗的秀女们个个身姿挺拔,仪态端方,眼神里带着与生俱来的矜持;蒙古秀女则色彩更为浓烈,袍服鲜艳,眉宇间带着草原儿女的飒爽;汉军旗的姑娘们大多温婉秀丽,举止含蓄,在满蒙秀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安静。
一片井然有序中,一阵小小的骚动在汉军旗队伍末尾泛起。一个穿着素雅水蓝色旗装的少女,正被一个严厉的管事嬷嬷低声斥责着。她显然是来迟了,一路小跑,此刻气息未匀,梳得一丝不苟的两把头鬓角边竟散落了几缕碎发,更衬得一张小脸煞白。她微微垂着头,纤瘦的肩膀轻轻颤抖,双手无措地绞着帕子,声音细若蚊呐,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嬷嬷恕罪……车、车辕在路上……实在不是有意……”
“规矩就是规矩!这点小事都误了时辰,进了宫还了得?”嬷嬷板着脸,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锥。
周围的秀女们或投来好奇的目光,或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审视,无形的压力让那陆姓少女几乎要哭出来,头垂得更低了。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越众而出。是蒙古秀女巴林若兰。她身材高挑,穿着宝蓝色滚金边的蒙古袍子,面容英气明媚。她几步走到陆格格身边,不着痕迹地挡在她和嬷嬷之间,对着嬷嬷粲然一笑,行了个标准的宫礼,声音清脆爽利:“嬷嬷息怒。方才我们车驾正好在神武门内碰见了,陆格格的车确实被前面一辆突然坏了的骡车堵了好一阵子,急得她差点跳下车跑过来呢。您瞧她这脸色儿,还有这跑乱的头发。”她说着,自然地抬手,极其利落地帮陆格格将鬓边那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抿到耳后,动作熟稔又带着安抚的意味,“她年纪小,头回进宫,心里本就敬畏规矩,慌得不行了。嬷嬷您最是通情达理,就饶她这一回初犯吧?下回保管不敢了。”
她笑容明艳,态度不卑不亢,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缘由,又给了嬷嬷台阶,还暗暗捧了对方一句。那严厉嬷嬷的脸色果然缓和了几分,瞥了一眼还在微微发抖的陆格格,又看看落落大方的巴林若兰,最终哼了一声:“下不为例!还不快归队!”说完,转身继续去维持秩序了。
陆格格如蒙大赦,感激地看向巴林若兰,嘴唇翕动,一时竟说不出话。巴林若兰对她眨眨眼,低声道:“快站好,没事了。”便拉着她迅速融入队伍。
不远处,高台之上,贵妃高晞月一身华贵吉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如花绽放的秀女们。她的目光并非单纯的欣赏,而像鹰隼在审视猎物,带着精明的算计。她的指尖在袖中轻轻点着,视线在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逡巡,最终,落在了汉军旗队伍中一个身影上。那秀女穿着半新不旧的藕荷色旗装,容貌清秀但绝非拔尖,在一众精心打扮的秀女中显得格外朴素,甚至有些不起眼。她始终微垂着头,姿态谦恭,双手规矩地交叠在身前,显得异常老实本分。
贵妃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她认得这张脸——确切地说,是认得她的姓氏。这个陈姓秀女的父亲,正是她高家一系的得力门人。一个老实、听话、且家族命脉捏在自己手里的棋子……贵妃眼中掠过一丝满意,轻轻抬手,示意身边的心腹太监记下这个名字。
冗长而严格的遴选终于结束。一道道旨意,随着太监尖细悠长的唱名声,决定了这些少女们未来的人生轨迹。
满军旗中,出身大族的索绰伦氏,姿容秀丽,举止得体,被册封为平答应,赐居嘉嫔所居的启祥宫偏殿,由嘉嫔教导宫规。
汉军旗两位入选。那位怯懦晚到的陆格格,竟被册封为庆常在。旨意言明,她将前往皇后娘娘的承乾宫学习规矩。命运在元宵那碗藕粉汤圆之后,悄然织就了新的丝线。另一位陈姓秀女,则被指往纯妃的钟粹宫。
蒙古秀女巴林若兰,以其出色的仪态和方才解围时显露的机敏,被册封为常在,赐居愉嫔的永和宫,由愉嫔教导。
旨意下达,几家欢喜几家愁。
承乾宫得了新人,富察皇后端坐正殿,温和地受了庆常在陆氏的礼。陆氏依旧紧张,行礼时指尖都在发颤,声音细弱。皇后含笑让她起身,目光扫过侍立一旁的魏嬿婉和尔晴。魏嬿婉神色平静,目光在陆氏身上短暂停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尔晴则微微挑眉,看着这个怯生生的小常在,想起元宵那日自己对着墙嘶喊的失态,心底竟莫名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荒谬感。
而在钟粹宫,气氛却截然不同。纯妃苏静好一身华服,端坐主位,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茶沫。新来的陈答应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已经有一会儿了。殿内静得可怕,只有茶盏轻碰的细微声响。
“抬起头来。”纯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凉意。
陈答应依言,怯生生地抬起脸。
纯妃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她脸上、身上细细刮过,从她朴素的衣着,到她因紧张而微微出汗的鼻尖,最终定格在她那双写满敬畏和惶恐的眼睛上。纯妃嘴角慢慢扯开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丝刻意的慵懒:“模样儿倒是周正……就是这身打扮,未免太过素净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宫里苛待了新妹妹呢。”她放下茶盏,瓷器相碰发出一声脆响,惊得地上的陈答应肩膀一抖。
“规矩,是要学的。”纯妃的目光骤然转冷,像淬了冰,“本宫这里,最重的就是规矩。一步踏错,可是要受罚的。”她微微倾身,盯着陈答应瞬间褪尽血色的脸,一字一句地问,“你,可明白?”
陈答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僵硬,只能拼命点头,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额角渗出的冷汗,无声地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那颗名为不安的种子,已在这无声的威压中,深深埋进了她恐惧的土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