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药引惊雷
养心殿当值的太监临时告了急症,人手一时捉襟见肘。总管太监李玉捏着拂尘,细长的眼睛在殿内当值的宫人身上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了刚替皇后送完绣品过来的魏嬿婉身上。
“魏姑娘,”李玉脸上堆起惯常的、无懈可击的恭敬笑容,语气却不容置疑,“眼下实在抽不开人手。舒嫔娘娘今日的安神汤药,烦劳你跑一趟永寿宫吧。娘娘等着呢。” 他将一个精致的描金红漆食盒递了过来,盒盖上描着象征多子多福的石榴纹样,沉甸甸的,隔着食盒都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魏嬿婉心头微动。给嫔妃送药,尤其是这种“安胎”、“助孕”之药,向来是极亲近的心腹才做的差事,也是最容易沾上是非的差事。李玉把这烫手山芋交给她一个皇后宫里的大宫女,用意不言自明——既支开了她,又若有若无地在舒嫔与皇后之间埋下一根刺。她面上不动声色,恭敬地接过食盒:“李总管放心,奴婢这就送去。” 心中却已提起十二分的警惕。
永寿宫正殿,熏着上好的苏合香。舒嫔纳兰氏斜倚在贵妃榻上,神色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与不易察觉的焦躁。她入宫多年,恩宠虽不算极盛,但也未曾断绝,可这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眼见着愉嫔珂里叶特阿妍诞下五阿哥永琪、纯妃苏绿筠有三阿哥傍身,如今又有了身孕,连她最讨厌的嘉嫔金玉妍都还靠着四阿哥。她心中那份不甘与疑虑,如同藤蔓般越缠越紧。
“皇后娘娘体恤,特命奴婢送来安神汤药,请娘娘趁热服用。” 魏嬿婉垂首,将食盒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打开盒盖,浓郁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她动作娴熟地将温热的药碗捧出,奉至舒嫔面前。
舒嫔的目光掠过魏嬿婉低垂恭敬的脸庞,最终落在那碗深褐色的药汁上。这药,她喝了多少年了?从她还是贵人时起,皇后富察容音便“体恤”她,隔三差五就遣人送来这所谓的“温补安神、助益子嗣”的汤药。起初,她感念皇后恩德,每次都满怀希望地饮下。可一年、两年……希望一次次落空,这份“恩典”渐渐变成了心头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也滋生出越来越多的猜疑。
她接过药碗,指尖冰凉。药汁苦涩的气味钻入鼻腔,让她胃里一阵翻涌。她强忍着,在魏嬿婉平静无波的注视下,仰头一饮而尽。熟悉的苦涩感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有劳魏姑娘,代本宫谢过皇后娘娘恩典。” 舒嫔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将空碗递还。
魏嬿婉应声退下,心中那丝不安却愈发清晰。舒嫔方才接过药碗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和审视,绝非错觉。
魏嬿婉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舒嫔脸上的疲惫瞬间被一种尖锐的寒意取代。她猛地坐直身体,对侍立在侧的贴身宫女含翠厉声道:“去!给本宫找个信得过的、口风最紧的人,拿着这药渣——”她指向方才被魏嬿婉收进食盒、还没来得及撤下的药罐,“去宫外!找京城最有名望的妇科圣手,给本宫仔仔细细地查!查清楚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含翠被主子眼中从未有过的狠厉惊得一颤,不敢多问,立刻领命而去。
等待的日子,每一刻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舒嫔坐立难安,食不知味。过往的片段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腾——素心那张看似恭顺谦卑的脸,每次奉上皇后“恩赐”汤药时那过于热切的笑容,还有自己一次次满怀希望饮下后,换来的只有月信如期而至的绝望……
几天后,含翠脸色煞白,脚步踉跄地回来了。她屏退左右,噗通一声跪在舒嫔面前,双手奉上一个卷起的纸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娘娘……查、查清楚了……那药……那药……”
舒嫔一把夺过纸条,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颤抖着展开,上面是大夫龙飞凤舞却字字如刀的字迹:
“此方名‘玉锁散’,主料为寒水石、紫石英、麝香、藏红花等,药性极寒峻猛,专司……绝嗣避妊。长期服用,损伤胞宫,气血凝滞,终生……难有子息。”
轰——!
舒嫔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纸条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飘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素心……” 舒嫔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带着刻骨的恨意,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剧毒!那个贱婢!那个当年假借皇后之名,一次次亲手将这种断送她一生指望的毒药捧到她面前的贱婢!是皇后!一定是皇后指使的!她富察容音自己儿女双全,坐稳中宫,却用如此阴毒的手段,断绝其他妃嫔的指望!好狠的心肠!好毒辣的算计!
滔天的怒火和屈辱瞬间吞噬了舒嫔所有的理智。她猛地站起身,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直冲向殿外!
“皇后!富察容音!我要你血债血偿——!” 凄厉的尖叫声划破永寿宫的宁静。舒嫔不管不顾,状若癫狂地就要往养心殿方向冲去,她要当着皇帝的面,撕开皇后那伪善的面具!
“舒嫔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一声带着惊诧与威严的厉喝自身后响起。
舒嫔脚步一顿,赤红着眼回头,只见纯妃苏绿筠不知何时竟站在了永寿宫的廊下。她扶着玉壶的手,小腹已明显隆起,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关切,但那双精明的眼睛里,却清晰地映着舒嫔此刻的疯狂与绝望。
“纯妃?” 舒嫔的声音嘶哑,充满戒备和敌意,“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吗?”
苏绿筠快步上前,一把死死攥住舒嫔冰凉颤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舒嫔吃痛。她凑近舒嫔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妹妹!你疯了不成?就凭一张来历不明的药方,就要去御前状告皇后?你可知污蔑中宫是何等大罪?你有证据证明那药是皇后亲自下令,而非素心那个已经死无对证的贱婢自作主张吗?”
“就是她!除了她还能有谁?!” 舒嫔挣扎着,泪水混着恨意汹涌而出。
“就算你心里认定是她,证据呢?” 苏绿筠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扎进舒嫔最脆弱的地方,“没有铁证,你冲上去,只会被反咬一口,说你失心疯,诬陷国母!到时候,别说报仇,你这条命,连同你纳兰氏满门的荣辱,都得搭进去!皇后,正好可以借机除掉你这个心头刺!”
舒嫔挣扎的动作猛地僵住。纯妃的话,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让她沸腾的血液瞬间冷却。她看着苏绿筠那双闪烁着算计光芒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张如同索命符般的药方,巨大的恐惧和后怕瞬间攫住了她,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是啊,证据……死无对证……她刚才若真冲动了……
“那……那我该怎么办?难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舒嫔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绝望的虚弱,泪水无声滑落。
苏绿筠看着舒嫔眼中滔天的恨意被自己的话语暂时压制,转化为无助的茫然,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换上一副同仇敌忾、推心置腹的神情。她轻轻拍了拍舒嫔的手背,声音放得更加柔和,却带着一种诱人的蛊惑:
“妹妹,急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皇后根基深厚,岂是一朝一夕能撼动的?你心中的恨,姐姐感同身受。”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自己隆起的腹部,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在这深宫里,单打独斗,只会死得更快。我们姐妹……何不联手?”
她微微倾身,红唇几乎贴在舒嫔的耳廓上,吐出的字句带着地狱般的寒意:
“静待时机,徐徐图之。终有一日……定要让她,从那个位置上,狠狠摔下来!”
舒嫔猛地一震,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纯妃。那双写满仇恨与痛苦的眼睛里,渐渐燃起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火焰。她反手紧紧抓住苏绿筠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的肉里,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
“好!姐姐!我跟你联手!只要能扳倒皇后,报此血仇,我纳兰舒,愿为姐姐马前卒!”
两个同样被仇恨扭曲了心肠的女人,在永寿宫弥漫的药味和绝望气息中,达成了无声而致命的盟约。苏绿筠的嘴角,勾起一丝得逞的、冰冷的笑意。
而此刻,承乾宫内。
魏嬿婉侍立在皇后富察容音身侧,看着窗外沉沉暮色,心头那丝送药时的不安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越来越大。她想起舒嫔饮药时那冰冷的眼神,想起李玉看似寻常的指派,再想到素心当年那些隐秘的勾当……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悄然爬升。这看似平静的宫墙之下,一场酝酿着腥风血雨的惊雷,似乎已闻到了引信燃烧的气息。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