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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光(女女)

情爱记事录

画廊策展人苏晚遇见了神秘的盲人画家江临。

江临用手指作画,描摹从未见过的世界。

苏晚被她的才华吸引,每周去画室看她创作。

江临总用绸带蒙着眼睛,却能用指尖调制出苏晚眼睛的独特紫色。

画展前夜,苏晚捧着玫瑰推开门。

月光下,江临解开了绸带,完好无损的眼睛映着霓虹。

“我的眼睛从未失明,”她微笑,“只是拒绝看见没有你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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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城市沉入一片模糊的睡意里,唯有我的画廊仍固执醒着。惨白的灯光倾泻而下,如同无声的潮水,漫过墙壁上那些即将面世的画作。空气里漂浮着松节油与木框清漆的混合气味,刺鼻又熟悉。我的指尖拂过微凉的画框边缘,最终停驻在展厅中央那幅巨大的画布前。

《触光》。江临的杰作。

画布上是怒放的向日葵,并非凡·高笔下那种燃烧的、近乎癫狂的灿烂。江临的向日葵不同,它们由无数厚重、粘稠的油彩堆叠而成,如同大地深处涌出的熔岩,在灯光下凝固成灼目的金与橙。那些花瓣的边缘粗粝而分明,深深浅浅的沟壑是她的手指犁过的痕迹,带着一种原始的生命力,几乎要挣脱画布的束缚。我凝视着那片凝固的火焰,恍惚间仿佛又看见她苍白、沾染斑斓油彩的手指,如何在这片无声的混沌中奋力挖掘,固执地想要抓住一丝光明。

画廊的玻璃门无声滑开,冷风乘隙而入,卷起几张散落的展览标签。一个身影立在门口的光暗交界处,瘦削,像一支伶仃的芦苇,几乎要被夜色吞没。是江临。她摸索着,手指在冰冷的玻璃门上短暂停留,确认着方向,然后才慢慢走进这片过于明亮的空间。她脸上,那条熟悉的、旧得泛出柔光的深紫色绸带,依旧严实地蒙着她的双眼。

“江老师?”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展厅里显得有些突兀,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她循着声音,脸微微偏转,朝向我站立的方位。那被绸带覆盖的双眼本该是空洞的,可一种奇异的专注力却穿透了那层柔软的屏障,无声地落在我身上。“苏晚,”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画笔划过亚麻布的沙沙质感,“打扰你收尾了?”

“怎么会?”我迎上前几步,脚步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只是在最后看看它们,确保明天一切都完美。” 我看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那绸带下的世界,究竟是何种模样?是永恒的沉寂黑夜,还是她指尖下那些喷薄而出的浓烈色彩?疑问如藤蔓悄然缠绕。

“完美?”她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几乎像是自嘲,“我的世界,只有触觉和颜料的气味,哪里懂什么完美。” 她顿了一下,被油彩浸染得斑斓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抬起,朝着《触光》的方向,“它……在这里?在光下面?”

“是的,”我回答,声音放得更柔,“在最好的位置,最亮的灯光下。它……像活的一样。” 我试图描述那画作带给我的震撼。

江临没有回应,只是微微仰起头,仿佛在捕捉空气中无形的信号。她朝着画的方向,试探性地迈出了一步,又一步。她的步伐带着一种经过无数次练习才获得的谨慎平衡,每一步都像走在未知的悬崖边缘。最终,她在距离画布仅一臂之遥的地方停下。她抬起手,那沾满岁月和油彩痕迹的手,悬停在画面那最炽热的金色漩涡之上。指尖微微颤抖着,隔空描摹着那粗犷的肌理。她并没有真正触摸,仿佛那凝固的色彩也带着灼人的温度。

“光……应该很烫吧?”她忽然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的心像是被那悬停的指尖轻轻戳了一下,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嗯,”我低声应道,喉咙有些发紧,“像太阳。”

她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仿佛在回味某种想象中的触感。沉默在明亮的展厅里弥漫开来,只有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再次开口,声音低缓:“苏晚,下周……你还来画室看我‘画’吗?”

“当然。”我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看她作画,早已超越工作范畴,变成一种隐秘的、连我自己都未完全参透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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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临的画室藏在城市旧区一栋老楼的最顶层。楼梯间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陈年尘埃的气息。推开那扇沉重的、油漆剥落的木门,另一个世界扑面而来。

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油彩气味是这里的主宰。松节油、亚麻籽油、还有各种颜料本身浓烈或刺鼻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强烈的空气。画室很大,却显得异常拥挤。巨大的画布或斜倚在墙边,或摊在地上,如同沉默的巨兽。角落里堆叠着成桶的颜料,挤扁的锡管像阵亡士兵般散落各处。窗户被厚重的、几乎不透光的深紫色绒布窗帘严严实实地遮住,只允许极其微弱的光线从边缘缝隙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惨淡的灰痕。这里像一个拒绝阳光的洞穴,一个仅凭触觉和色彩构建的感官王国。

江临通常早已在等我。她依旧蒙着那条标志性的紫色绸带,安静地坐在画室中央那张宽大的旧木凳上,面前是绷好的空白画布或未完成的作品。她身旁的地上,散乱地摆放着几十支挤满油彩的锡管,如同她随时可调遣的色彩军团。

“你来了。”听到开门声,她总是能准确地转向门口的方向,脸上会浮现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笑意。那笑意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在我心底漾开微澜。

然后,仪式开始。她伸出双手,十指张开,在空中停顿片刻,像在捕捉空气中无形的灵感尘埃。接着,她的手指精准地探向脚边散落的颜料管,无需摸索,无需迟疑。她拿起一支钴蓝,熟练地拧开盖子,将粘稠如膏的颜料直接挤在掌心,而不是调色盘上。然后是镉黄、茜素红、钛白……各种色彩在她苍白的手掌中堆积、混合。她的手指在其中搅动、揉捏、碾压,指腹、关节、掌心,都成了最原始的调色工具。颜料在她手中发出粘腻的、湿润的声响。很快,她的双手就变得色彩斑斓,像是戴上了一副奇异的手套。那画面既原始又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

接着,她转向画布。没有草稿,没有铅笔的痕迹。沾满浓重油彩的手指直接印上粗粝的亚麻布面。先是轻轻的点触,如同试探。指尖落下,留下一个饱满的圆点。指腹横向抹开,拖曳出宽阔的色带。关节用力按压,形成凹陷的肌理。她的动作从迟疑渐渐变得流畅、大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她不是在画,更像是在“构筑”,用油彩和指尖的触感,在虚无中搭建起坚实的形象——也许是扭曲的树林,也许是翻滚的暗色海浪,也许是风暴来临前堆积的、令人窒息的云层。每一次按压、刮擦、涂抹,都伴随着颜料被挤压、被摊开的独特声响,在这寂静的画室里被无限放大。

我坐在一旁角落的旧沙发上,屏息凝神。目光贪婪地追随着她那双在画布上起舞的手。颜料的光泽在她移动的指尖闪烁变幻。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油彩气味,几乎要浸透我的衣服和皮肤。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只有色彩在累积,形象在生长。一种奇异的、令人沉醉的氛围笼罩着我和她。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通灵者,在用血肉之躯与另一个不可见的世界进行着沉默而激烈的对话。这过程本身,就是一件惊心动魄的艺术品。

画室的寂静偶尔被打破。有一次,我望着窗外,低声感叹:“外面那棵老银杏,叶子快掉光了,金灿灿铺了一地。”

江临的手指在调弄一团浓绿与焦褐混合的颜料,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是吗?”她的声音很平静,沾满油彩的手指继续在画布上描绘着深秋树林的脉络,“那踩上去的声音,一定很脆,像……捏碎干燥的叶子。”她指腹用力压过画布上模拟的“落叶”,仿佛真的听到了那想象中的碎裂声。

还有一次,我无意中踢到了脚边一个坚硬的物体。低头看去,是一根崭新的、金属质感冰冷的导盲杖,蜷缩在沙发腿的阴影里,标签都还未撕掉。它崭新得与这间充满岁月和创作痕迹的画室格格不入。

“江老师,你的……”我有些迟疑地开口。

“哦,那个。”江临正用手指蘸取一种极其浓郁的蓝紫色,小心地点缀在画布深处,“朋友硬塞给我的。说总用得上。”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放着吧。”那根代表“失明”的工具,就这样被遗忘在角落,从未见她碰触过。

最让我心头悸动的一次,发生在她为一个重要系列收尾时。她需要一种极其特殊的紫色,一种介于夜空与鸢尾花之间的神秘色调。她调了许久,几种不同的蓝和红在她掌心反复融合、覆盖。她用手指捻起一点混合的颜料,凑近鼻尖嗅了嗅——这是她确认色彩的一种奇特方式。然后,她侧过脸,准确无误地“看”向我的方向。

“苏晚,”她沾满紫色油彩的手指朝我这边伸了伸,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专注和探询,“能过来一下吗?”

我依言起身,走到她面前。画室里浓烈的气味包裹着我们。她沾满颜料的手悬在半空,指尖离我的脸颊只有寸许之遥。她微微仰着头,绸带下的面容显得格外认真。

“别动。”她轻声说。

那冰凉的、带着粘稠油彩质感的指尖,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我的眼睑下方。她的动作异常精准,仿佛能“看见”她手指所落的位置。那冰凉粘腻的触感让我瞬间绷紧了身体,一股细微的战栗从被触碰的皮肤窜开。她的指尖没有停留太久,只是短暂地、确认般地停留了一下,便收了回去。

“好了,”她嘴角似乎弯了一下,带着一种心满意足,“就是这个颜色。你眼睛里的……那种紫。”她收回手指,重新投入调色和涂抹。仿佛刚才那大胆而亲昵的触碰,只是采集颜料样本的必要步骤。

我僵在原地,脸颊上被她触碰过的地方,那冰凉的粘腻感挥之不去,像烙印,更像无声的宣告。画室里浓烈的油彩气味似乎更重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我呼吸都有些困难。那根崭新的导盲杖,在角落的阴影里,沉默地反射着从窗帘缝隙透入的微弱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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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展前夜。城市的脉搏在落地窗外无声地鼓噪,霓虹的光流穿透昂贵的玻璃,在画廊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投下变幻不定的、虚幻的色块。明天,这里将成为焦点,江临的名字将随着那些浓烈到令人心颤的“触觉之画”一同被推向高处。一切准备就绪,完美得如同精密仪器。

可我的心,却像被悬在无形的丝线上,在空洞的胸腔里无依无靠地晃荡。一种莫名的焦躁啃噬着冷静。我拿起手机,指尖悬停在江临的名字上方。白天已经确认过无数次,画已上墙,灯光已调试,宣传物料齐备。此刻联系她,似乎毫无必要,甚至显得冒昧。可那深紫色窗帘紧闭的画室景象,那根崭新却蒙尘的导盲杖,还有她指尖落在我眼睑下那冰凉粘腻的触感……无数碎片在脑海里翻搅,拼凑不出完整的答案,却汇聚成一股无法抗拒的冲动。

我必须去。现在。

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刀子般刮过裸露的皮肤。我裹紧大衣,步履匆匆,高跟鞋敲击着寂静的老街石板路,声音在空旷里显得格外清晰、急促。怀里紧紧抱着一束深红色的玫瑰,丝绒般的花瓣在昏黄路灯下泛着幽暗的光泽,馥郁的香气被冷风吹散,又固执地萦绕在鼻端。这花像一颗灼热跳动的心,与这寒夜格格不入。

老楼的楼梯间比记忆中更加黑暗、更加窒闷。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浓重得化不开。我几乎是摸索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顶层。画室的门就在眼前,那扇熟悉的、油漆剥落的木门,此刻像一个沉默的谜面。

里面没有灯光透出。死寂。

心沉了一下。她睡了?还是……不在?我犹豫着,指尖触到冰冷的门板。那焦灼的冲动却推着我,鬼使神差地,我没有敲门,而是试探着轻轻一推。

门,竟无声地滑开了一道缝隙。

浓烈熟悉的油彩气味混合着松节油的气息,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从门内沉沉涌出。画室里一片漆黑,是那种被厚重窗帘隔绝了所有外界光源的、纯粹的黑暗。只有……只有画室深处,那扇唯一没有被窗帘完全覆盖的高高窄窗,像一块切割下来的夜空,镶嵌在浓墨般的背景里。

窗是开着的。冷风从那里灌入,带着外面世界遥远的喧嚣。

一个人影就站在那扇窄窗前,背对着门口,面朝着窗外流动的霓虹灯海。清冷的月光和下方城市变幻的光污染交织在一起,勾勒出她瘦削而孤绝的背影轮廓。

是江临。

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白色衬衣,下摆被夜风吹得微微鼓动。那条标志性的、日夜蒙在她双眼之上的深紫色绸带……不见了。

月光和霓虹的光怪陆离,清晰地照亮了她的侧脸线条,以及……那双眼。

它们睁着。完好无损。没有想象中的空洞或病态。那是一双极其正常的、甚至可以说是美丽的眼睛。瞳孔在光线下微微收缩,清晰地倒映着窗外那片流动的、璀璨而冰冷的光之海洋——巨大的广告牌上跳跃的鲜红文字,远处摩天轮缓慢旋转的彩色光点,车流拖曳出的金色与红色的光痕……所有的色彩,所有的光,都清晰地映在那双眼里,像投入深潭的星火。

她看得见!她看得见一切!

我像被无形的冰锥钉在了门口,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怀里的玫瑰变得沉重无比,几乎要脱手坠落。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双眼,那双映着虚假繁华霓虹的、完好无损的眼,在视野里无限放大、旋转,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将我精心构筑的世界认知瞬间碾成齑粉。

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冰冷愤怒在胸腔里轰然炸开,冲垮了所有堤坝。我猛地向前一步,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画室里如同惊雷炸响。

“江临!”我的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陌生的尖锐和颤抖,撕裂了画室令人窒息的寂静,“你的眼睛……!”

窗前的身影猛地一震。她没有立刻转身,肩膀却明显地僵硬了。那映着霓虹的双眼,瞳孔似乎急剧地收缩了一下。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窗外城市的喧嚣隔着玻璃,模糊地涌进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背景噪音。

终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动作间没有丝毫盲人特有的摸索和迟疑,流畅得令人心寒。月光和霓虹的光混合着,斜斜地打在她苍白的脸上,照亮了那双完全暴露在空气里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绸带的遮蔽,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一个僵立在门口、怀抱玫瑰、脸上写满震惊与崩塌的女人。

她的目光,不再是记忆中那种穿透绸带的、虚无的专注。那是一种真实的、带着复杂重量的凝视,直直地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带着一丝……近乎悲悯的了然。

“苏晚。”她叫我的名字,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和解脱。那平静,像淬了毒的冰,扎进我混乱燃烧的神经。

她看着我,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形成一个异常古怪的弧度。那不是喜悦,更像是一种沉入深渊后放弃挣扎的、扭曲的微笑。月光和霓虹在她脸上涂抹出明暗交错的光影,让那笑容显得诡异而虚幻。

“我的眼睛,”她清晰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我脚下的黑暗里,“从未失明。”

画室里浓烈的油彩气味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窗外,一片巨大的霓虹广告牌的光恰好扫过,将她脸上那抹扭曲的笑映照得格外惨亮。

她微微歪了歪头,视线牢牢地锁住我,那目光穿透了距离,也穿透了我摇摇欲坠的理智外壳。她的声音在松节油和颜料的混合气息中弥漫开,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只是拒绝看见……没有你的世界。”

怀里的玫瑰终于挣脱了麻木的手指束缚,沉甸甸地坠落。娇嫩的花束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深红丝绒般的花瓣,在接触地面的瞬间,如同脆弱的心脏般迸裂开来,猩红的碎片溅落在蒙尘的地面,像一滩无声蔓延的血。馥郁的香气骤然浓烈,与松节油刺鼻的味道疯狂撕扯、混合,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腐败般的甜腻。

那破碎的声响,像是我自己身体里某根弦彻底崩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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