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签售会上,我认出了作家苏晚就是高中时与我相爱的女孩。
她书中描绘的隐秘恋情,正是我们十六岁被暴力拆散的青春。
“你记得那个雨夜吗?”我颤抖着问。
她困惑地摇头:“抱歉,只是小说情节。”
保安开始清场时,我抓住她手腕——那道为保护我而留下的疤痕消失了。
“那晚你为我挨的刀伤呢?”
她眼神突然空洞,机械地重复:“只是小说情节。”
我看着她走向休息室,药瓶从包里滚落在地。
标签写着:维拉帕米,用于治疗创伤性记忆闪回。
那瓶药,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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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在眼前涌动,声音混成一片模糊的嗡鸣。我捏紧手中那本簇新的小说,指关节微微发白,书脊上那个烫金的名字——《雨季不再来》——像根针,刺着我的掌心。作者:苏晚。心脏在肋骨下撞得生疼,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得像是要挣脱束缚。周围堆叠的书籍、海报上那张精心修饰、神情疏离的作家照片,都指向同一个事实:是她。那个在漫长时光里褪色成一道模糊剪影,又在我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悄然浮现的名字。
轮到我了。空气仿佛骤然凝滞。我向前一步,将书轻轻放在光滑的签售台上。苏晚抬起头。时间在那一刻碎裂开来。那双眼睛,曾盛满十六岁夏日般明亮的光彩,如今却像沉入深潭的墨玉,映着天花板上冷白的光线,平静得近乎漠然。她嘴角牵起一丝职业化的、弧度精准的微笑,没有一丝一毫的裂痕,仿佛我们之间横亘的十年光阴和无数日夜的刻骨思念,都从未存在过。
“请留个名字?”她的声音清澈,语调平稳,像打磨光滑的玻璃,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棱角。她拿起笔,笔尖悬停在扉页洁白的纸张上方,等待着。
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我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挤出声音,那声音干涩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林小雨。”这三个字吐出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试探,像投入深井的石子,渴望着底下能传来一丝微弱的回响。
笔尖在纸上流畅地滑动,发出沙沙的轻响。她写下“林小雨”三个字,字迹清隽利落。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自己刚写下的名字时,那目光掠过,没有停顿,没有探寻,如同掠过任何一个素未谋面的读者名字。她只是专注地签下自己的名字——“苏晚”,然后合上书本,双手递还给我。
“谢谢你的支持。”依然是那副无懈可击的礼貌微笑,像一张完美的面具。
书页被翻动过的气息混着新印刷品特有的油墨味扑入鼻腔。我翻开她刚刚签过名的那一页。指尖抚过那些印在纸上的铅字,像是触碰着一段被强行尘封的岁月。我找到了那个段落,那个我昨夜在台灯下反复摩挲、几乎能背下来的段落。纸张细微的毛刺感蹭着指腹,我深吸一口气,低声念了出来,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那废弃体育器材室的角落,堆叠着破旧的软垫,散发着灰尘和隐秘的气息。她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像停驻的蝶。雨水敲打着锈蚀的铁皮屋顶,噼啪作响,淹没了我们急促的呼吸和心跳。手指缠绕在一起,冰凉,又因为紧握而渐渐生出暖意。那是我们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东西……”
我的声音哽住了。空气凝固得如同实质。我猛地抬起头,视线死死锁住她的眼睛,像一个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苏晚,你书里写的……就是我们!那个角落,那些软垫……那个下雨天……你全都记得,对不对?”每一个字都像在撕裂声带,带着血的味道。
苏晚脸上的微笑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那完美的弧度僵硬地凝固了。她的眉心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随即迅速平复。那深潭般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困惑,如同水面被微风吹起的一圈涟漪,转瞬即逝。她轻轻摇了摇头,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疏离感。
“这位读者,”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像蒙着一层薄纱,“小说是虚构的艺术创作。我很高兴它能唤起你的某些感触,但……它只是故事。请你理解。”
“故事?”一个冰冷又尖锐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那这个呢?那个雨夜呢?!” 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撞开,汹涌的洪水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和刺眼的灯光瞬间将我淹没。那个雨夜,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废弃器材室的门被粗暴地踹开,手电筒惨白的光柱像冰冷的利剑,蛮横地劈开我们紧贴的温暖与黑暗,定格在我们因惊恐而瞬间煞白的脸上。教导主任扭曲愤怒的面孔,保安粗鲁的呵斥……混乱中,那个高大的保安挥舞着不知从哪里抄来的、带着锈迹和豁口的铁管,朝着我砸下来。是苏晚!她像一道闪电,猛地将我推开,用她单薄的身体挡在我前面……
“你为我挡的那一下!”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碎的哭腔,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双手猛地越过签售台,死死抓住了她放在桌沿的右手腕!肌肤相触的瞬间,她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我急切地用手指摸索着她腕骨上方那片理应存在的皮肤——那片理应被铁管的锐角撕裂、留下永恒印记的地方。
指尖触到的,只有一片陌生的、光滑细腻的皮肤。平整,温热,没有任何凸起的疤痕组织,没有任何一丝旧伤的痕迹。
“你的疤呢?”我像是被那一片光滑烫伤,猛地松开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苏晚!你手腕上那道疤呢?!为了我挨的那一下……那么深的疤……怎么会不见了?!”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比那个雨夜更甚。她不是忘记,她是被彻底抹去了痕迹!
苏晚像是被我的触碰和质问抽走了所有力气。她猛地抽回手,动作快得惊人,仿佛我的手指是烧红的烙铁。她整个人向后靠在椅背上,脸色瞬间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变得像她面前摊开的书页一样惨白。那双墨玉般的眼睛骤然失去了焦距,瞳孔深处一片空洞,仿佛灵魂被瞬间抽离,只留下一个精致却了无生气的躯壳。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着,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声音平板单调,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坏掉的录音机卡住了某个音节:
“小说情节……只是小说情节……小说情节……”
“请大家有序离场!签售时间结束!请配合!” 扩音器里传来保安粗粝的、毫无感情的催促声,嗡嗡地回荡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大厅里,像驱赶羊群的鞭响。人群开始骚动,不满地抱怨着、推搡着向出口涌去。
苏晚像是被这声音激活了某个开关。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她看也不再看我一眼,也仿佛完全无视了周围混乱离场的人群,径直转过身,步伐有些踉跄,却异常坚决地朝着签售台后方通往休息室的狭窄通道走去。那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脆弱和决绝。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在退潮沙滩上的石像。冰冷的海水漫过脚踝,淹没膝盖,直抵心脏。周围嘈杂的人声、推搡的身体,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我的目光死死黏在她消失的那扇门后,灵魂仿佛也跟着被抽离了躯壳。视野边缘,一片混乱狼藉的签售桌下,一个深棕色的、不起眼的小药瓶,从她刚才慌乱起身时碰落在地的挎包开口处悄无声息地滚了出来。它骨碌碌地转了几圈,最终停在散落一地的宣传页中间,瓶身反射着顶灯冰冷的光。
鬼使神差地,我挪动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步,沉重地走过去。世界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我在那个小药瓶前蹲下,膝盖砸在地板上也感觉不到疼。颤抖的手指捡起那个冰凉的塑料小瓶。
标签上印着清晰却冰冷的黑色字体:
**维拉帕米缓释片**
**适应症:用于治疗创伤性记忆闪回及相关焦虑症状。**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底、刺入我的脑海。创伤性记忆闪回……治疗……原来如此!那空洞的眼神,机械的重复,消失的疤痕……所有无法理解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小小的标签强行粘合,拼凑出一个冰冷刺骨、令人窒息的真相!她不是遗忘,她是被活生生地囚禁在了遗忘的牢笼里!用这小小的药丸筑起的高墙,将那个雨夜,将我们的所有,彻底隔绝!
指尖的颤抖愈发剧烈,几乎握不住那小小的瓶子。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我,近乎粗暴地拧开了那白色的塑料瓶盖。
瓶口朝下。
没有期待中轻微的碰撞声,没有药片滚落的声响。
空的。
瓶身内部光滑的塑料壁反射着天花板惨白的光线,空空荡荡,干净得刺眼。里面什么都没有。一粒药片也没有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