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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暗格

情爱记事录

我是故宫钟表修复师,丈夫送来的传家宝怀表卡住了。

他反复叮嘱:“千万别拆开,这是祖训。”

我却在机芯暗格里发现一张泛黄照片——他和另一个女人的亲密合影。

落款日期是我们婚礼前三天。

我默默将照片放回原位,修复好怀表。

当丈夫接过完美运转的怀表时,我突然哼起我们初吻时的歌。

他脸色瞬间惨白。

——那首歌,是照片上那个女人最爱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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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殿的琉璃瓦顶,在正午的骄阳下流淌着耀眼的金色,如熔化的黄金泼洒在湛蓝天幕边缘。但我所在的这座宫殿后殿深处,却幽静得仿佛时间凝滞。这里是钟表修复室,我的世界。空气里漂浮着微尘,在从高窗斜射而入的几道阳光光束中无声沉浮。四周陈列着沉默的钟表,西洋的、东方的,它们复杂精密的机芯曾主宰过某个时刻的流逝,如今却安息于此,只留下金属特有的、冷冽而沉静的微香。

我的指尖触上工作台上那枚19世纪瑞士珐琅怀表,它属于丈夫顾言的家族。冰凉的触感沿着神经末梢蔓延上来。表壳上繁复的蓝色珐琅缠枝花纹,历经百年光阴,依然流淌着幽邃的光泽,但它的“心脏”已不再搏动。几天前,顾言将这枚承载家族历史的怀表郑重交给我时,他修长手指的余温似乎还留在表壳上。

“小晚,”他当时的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家里传下来的老规矩,这表……绝对不能拆开。说是动了里面的‘气’,就不灵了。你…千万记住。”

此刻,我戴着特制的纤薄指套,拈起一枚细如发丝的镊子,尖端轻轻探入怀表后盖边缘肉眼难辨的微小缝隙。这禁令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我修复师的本能与他家族的神秘之间。顾言的话如同此刻窗外遥远的蝉鸣,固执地盘旋在耳边。我指尖的动作凝滞了片刻,镊子尖端在微光下泛着一点冷硬的银光。不拆开?这无异于让医生隔着皮肤去诊断内脏的病灶。荒谬。

一声极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咔哒”轻响,盖过了窗外那模糊的喧嚣。后盖弹开了。我屏住呼吸,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百年的时光。机芯内部的世界在眼前徐徐展开,那是金属构筑的精密丛林。黄铜齿轮层层叠叠,细小的红宝石轴承如同凝固的血滴,擒纵叉的节奏早已停摆,发条无力地松弛着。我俯身凑近,鼻尖几乎触到冰凉的金属,双眼透过高倍放大镜,仔细检视着这微缩宇宙的每一处角落。

灰尘?油泥干涸的残迹?还是某个肉眼难辨的微小损伤?目光如最精密的探针,在齿轮的齿尖、轴眼的边缘、夹板的沟壑间反复搜寻。镊子尖在夹板边缘一处几乎与铜色融为一体的细微凸起上,试探性地轻轻一拨。

毫无预兆。

指尖下传来一个细微的、几不可察的位移感,仿佛触动了一个沉睡百年的隐秘机关。心脏猛地一跳,血液似乎瞬间涌向耳膜,周遭修复室惯常的静谧被放大了数倍,放大镜下那片小小的金属世界,竟无声地滑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方寸大小的暗格,宛如时间的伤口,在机芯深处悄然显露。尘封的气息,混合着陈年机油和纸张微朽的味道,幽幽弥漫开来。

暗格底部,静静地躺着一张纸片。不是票据,也不是维修记录。我伸出镊子,指尖因屏息而微微颤抖,镊尖夹住那纸片的一角,将它极其缓慢地拖出那狭小的金属囚笼,置于放大镜雪亮的光圈之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那是一张小小的、边缘已微微泛黄卷曲的宝丽来照片。照片上,顾言年轻许多的脸庞占据着近景,他笑得那样开怀,嘴角的弧度带着一种我几乎从未见过的、近乎飞扬跋扈的青春气息。他有力的手臂紧紧揽着身旁女子的肩膀,将她整个人几乎拥入怀中。那女子依偎着他,侧脸贴在他的颈窝,漆黑的长发如瀑垂落,遮住了小半张脸,但露出的下颌线条柔美,笑容甜蜜得仿佛能融化时光。

照片的右下角,一行用蓝色圆珠笔写下的日期,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我的眼底:

【1999年7月15日】

这个日期……这个日期!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死寂的意识荒原上炸开。我死死地盯着那串数字,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烙铁,在我视网膜上留下焦黑的印记。1999年7月15日。距离我和顾言在教堂交换誓言、戴上那对铂金戒指的日子,仅仅……三天。

三天!

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耳畔响起尖锐的蜂鸣,淹没了窗外故宫的蝉噪,淹没了修复室里钟表残骸的沉默。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沉闷的钝痛,牵扯着胃部阵阵紧缩。

那女人依偎的姿态,顾言笑容里毫无保留的占有与宠溺……这一切,比任何恶毒的言语都更有力地撕碎了我过去十年精心构筑的婚姻图景。原来那些他深夜归家时身上残留的、难以名状的陌生香水味,并非我的多疑;原来他偶尔凝视远方时眼中掠过的、无法解读的瞬间恍惚,并非工作疲惫……都是证据,都是指向这个暗格、这张照片的无声路标。而我,竟然愚蠢到视而不见,甚至用“信任”的蜜糖将其层层包裹。

冰冷的愤怒,混杂着被彻底愚弄的羞耻,像北地最凛冽的风暴,从心脏深处席卷而起,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指尖的颤抖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麻木和寒冷。我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缓慢凝结成冰碴的声音。

放大镜下的照片,那个依偎在顾言怀里的女人,她微微仰起的侧脸,嘴角甜蜜的弧度……每一个细节都在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愚蠢。十年。三千多个日夜。原来我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在精美牢笼里自我感动的可怜虫。

修复台冰冷的边缘硌着我的指关节,带来一点尖锐的刺痛。这股痛感,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击碎了那层包裹着愤怒和耻辱的冰壳。一股灼热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力量猛地从胸腔深处炸开,沿着脊椎一路冲上头顶。捏着镊子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有那么一个疯狂的瞬间,一股纯粹的破坏欲攫住了我——撕碎它!用镊子尖狠狠戳烂这张虚伪的脸!把这承载着背叛的铁证连同这该死的怀表一起,砸在顾言那张永远温文尔雅的面具上!

镊子尖已经悬在了照片上方,细微地颤抖着,只要再往下几毫米……

就在这时,工作台上那盏高倍放大镜的无影灯光,像一道冰冷的探照灯,无情地笼罩下来。光圈精准地切割着照片的边缘,也切割着我濒临失控的理智。光线如此明亮,几乎刺眼,清晰地映照出照片边缘那细微的岁月侵蚀的痕迹,纸张纤维的走向,还有……顾言交付怀表时那双深邃眼睛里,一闪而过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个心跳都沉重如鼓。那毁灭的冲动在冰冷的灯光下燃烧、沸腾,然后……不可思议地,开始一点点冷却、沉淀。

撕碎它?砸烂它?让歇斯底里的哭喊撕破这修复室的宁静?那不过是一场毫无美感的、属于失败者的溃败。愤怒的火焰依旧在心底灼烧,但那火焰的颜色,正从毁灭的鲜红,悄然转向一种更为幽暗、也更为冷静的深蓝。十年的婚姻,像一件精心修复的古董,表面光鲜亮丽,内里却早已布满无人知晓的裂纹。而这张照片,不过是撬开了其中最深、最致命的一道缝隙。摧毁它,除了宣泄一时的情绪,还能得到什么?一场两败俱伤的闹剧?一次让那个女人在阴影里冷笑的胜利?

不。

指尖的颤抖彻底平息了。那是一种风暴过后的死寂,冰层封冻湖面般的绝对平静。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缓慢流淌的速度。镊子尖悬停片刻,然后以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和稳定,轻轻夹住照片的一角,将它从放大镜的强光下移开。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刚刚出土、脆弱不堪的千年帛画。

我将这张承载着背叛的薄纸,重新放回了那个幽暗、冰冷的金属暗格深处。指尖推动那几乎看不见的机括,轻微的“嗒”一声,暗格滑轨复位,严丝合缝,仿佛百年来从未被惊扰。

接下来的一切,我的双手仿佛脱离了意识的直接控制,完全凭借着十年修复生涯锤炼出的本能和肌肉记忆在运作。清洗液小心地浸润着每一个细小的零件,毛刷的软尖扫过齿轮间陈年的油泥。发条被重新上紧,擒纵叉的宝石眼滴上新的润滑油。每一个动作都精准、高效,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运行。黄铜的齿轮在灯光下重新焕发出温润的光泽,擒纵机构发出微小而清脆的“嘀嗒”声,规律地响起,如同一个沉睡的灵魂被重新唤醒。

当最后一枚螺丝被拧紧,后盖严丝合缝地扣上,那枚珐琅怀表安静地躺在我的掌心。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它恢复了雍容华贵的外表,蓝珐琅的光泽幽深迷人,金色的指针在洁白的珐琅表盘上无声而稳定地滑行着。嘀嗒,嘀嗒……声音清脆悦耳,像一颗健康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

修复完成了。完美无瑕。

我取过一方柔软的无尘布,仔细地擦拭着表壳上最后一点可能存在的指纹。动作轻柔、专注,如同对待一件价值连城的国宝。指尖感受着珐琅的细腻和黄金边框的微凉,心底却是一片荒芜的冻土。

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打破了修复室长久的寂静。

顾言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领带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他一贯的、无懈可击的温和笑意,目光第一时间就精准地落在我掌心那枚重获新生的怀表上。那笑容里,有恰到好处的如释重负,还有一种深藏的、不易察觉的期待。

“小晚,”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低的磁性,脚步轻快地走近,“辛苦了。我就知道交给你准没错。”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姿态自然而笃定,等待着那枚维系着家族荣光(或许还有他某个秘密)的怀表回到他手中。

我将怀表轻轻放入他等待的掌心。冰凉的金属接触到他温热的皮肤。他的手指立刻收拢,像是握住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珐琅表壳,感受着那稳定而有力的震动从机芯深处传来。

“好了,”我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如同无风的湖面,听不出任何波澜,甚至带着一丝完成工作后的轻松倦怠,“老规矩,分毫未动。走得非常准。”

顾言的笑容加深了,眼底那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彻底消散,被纯粹的满意取代。“太好了!我就知道,只有你能……”他低头,近乎痴迷地凝视着表盘上移动的指针,指尖珍爱地抚过表壳边缘。

就在这一刻,一段早已被时间尘封的旋律,毫无预兆地、清晰地滑出了我的唇齿。

“When I fall in love, it will be forever…”(当我坠入爱河,那必是永远…)

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缥缈的恍惚感,像是在梦呓,又像是在回忆某个遥远的午后阳光。这是Nat King Cole的老歌,《When I Fall in Love》。许多年前,在我们大学时代那个飘着细雨的夜晚,学校旁边那间灯光昏黄的小咖啡馆里,顾言笨拙地弹着咖啡馆角落里那架音色喑哑的老钢琴,磕磕绊绊地弹奏着这首曲子。一曲终了,他放下琴盖,在周围同学善意的起哄声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莽撞和羞涩,第一次吻了我。青涩的吻,混合着咖啡的微苦和他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

这首歌,曾经是我们爱情的序曲,是开启所有甜蜜回忆的密码。

歌声出口的瞬间,修复室里流动的空气骤然凝固了。

顾言抚摸怀表的动作猛地僵住。

他霍然抬头,脸上的血色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抽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骇人的惨白。他瞳孔急剧地收缩,像是看到了什么极端恐怖的东西,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住我的脸。那眼神里翻涌着震惊、恐慌,还有一种被瞬间洞穿、无处遁形的巨大恐惧。他握着怀表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起,骨节泛白,那枚刚刚修复完好的精密仪器,在他失控的力道下发出微弱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点干涩的、意义不明的气音。

我平静地迎视着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脸上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那首未完的歌谣,余音仿佛还悬浮在修复室微尘浮动的寂静里。

窗外,故宫巨大的琉璃屋顶依旧在午后的骄阳下流淌着亘古不变的金色光芒,无声地俯瞰着人间这方寸之地里上演的、微不足道的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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