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粉笔灰里的午后

九月的阳光终于收敛了灼人的锋芒，透过三楼走廊的玻璃窗，在水磨石地面上投下长长的窗格影子。军训结束后的第一周，教室里总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那是有人把军训时用空的喷雾瓶灌满了自来水，对着闷热的空气轻轻一按，就能看见细密的水珠在阳光里炸开。

戚念安把课本立在桌面上，笔尖悬在笔记本上空，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斜前方。简叙年正趴在桌子上，侧脸贴着摊开的数学练习册，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只眼睛。阳光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淌，在练习册的三角函数图形上投下一小片柔软的阴影，像只蜷着的猫爪。

上课铃响的时候，他猛地抬起头，睫毛上还沾着点没睡醒的迷茫。戚念安慌忙转回头，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笔尖在笔记本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讲台上班主任推了推眼镜，白色的粉笔头在黑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唰唰”地写下课题，粉笔灰像细雪似的簌簌往下落，在阳光里划出无数道细小的光轨。

数学课总带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魔力。窗外的香樟树叶子被风摇得沙沙响，蝉鸣已经稀稀拉拉，换成了麻雀叽叽喳喳的吵闹。戚念安数着简叙年握笔的手指——他总是用食指关节抵着笔杆，指腹上有块浅浅的茧，大概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阳光照在他的手背上，能看见清晰的青色血管，像埋在皮肤下的小溪。

“戚念安，这道题你来解。”

突然被点名，戚念安像被针扎了似的站起来，膝盖撞到桌腿发出“咚”的一声。周围传来低低的笑声，她攥着衣角走到黑板前，粉笔在指尖微微发颤。题目是道复杂的几何证明题，图形像只被拆开的万花筒，线条缠绕得让人头晕。

她咬着下唇在黑板上画辅助线，粉笔灰簌簌落在校服裙摆上。身后传来翻书的声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简叙年——他翻书总喜欢用指腹蹭过书页边缘，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就在她卡壳的瞬间，后排突然传来极轻的提示：“连接AC。”

声音裹在午后的慵懒空气里，清清淡淡的，却精准地钻进耳朵。戚念安愣了愣，握着粉笔的手顿了顿，随即在图形上画出一条利落的直线。思路像被打开的闸门，接下来的步骤顺理成章，粉笔在黑板上敲出轻快的节奏。

走回座位时，她的耳尖还在发烫。简叙年已经低下头去做题，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下颌线绷得笔直。他的练习册上画着好几种辅助线的画法，红笔圈出的正是她刚才用的那一种。戚念安坐下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放在桌沿的橡皮，还是那块带着浅痕的半旧橡皮，此刻正散发着淡淡的橡胶味。

午休时教室里很安静，只有风扇转动的“嗡嗡”声，和远处食堂传来的碗筷碰撞声。戚念安趴在桌子上，脸贴着微凉的课本，鼻尖前是印刷油墨混着阳光的味道。她偷偷抬眼，看见简叙年正对着一道物理题皱眉，眉头拧成小小的川字，笔杆在指间转得飞快。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些，吹得窗帘猎猎作响，卷进来一片金黄的银杏叶。叶子打着旋儿飘到简叙年的练习册上，正好盖住了那道难题的图。他愣了一下，伸手把叶子捏起来，指尖捏着叶柄轻轻晃了晃，阳光透过叶片上的纹路，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秋天了啊。”他低声说，像是在跟自己说话，又像是在跟那片叶子说。

戚念安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她看着他把银杏叶夹进物理课本，夹在印有“匀速直线运动”的那一页，叶片的金边在白纸上格外显眼。她想起自家院子里的那棵老银杏，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把地面铺成金色的地毯，妈妈总说要捡些完整的叶子夹在书里，说是能留住秋天的味道。

“我家院子里也有银杏树。”话刚出口，戚念安就后悔了——声音太轻，像蚊子哼，他大概没听见。

可简叙年却转过头来，眼睛在阳光下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是吗？那等到落叶的时候，应该很好看。”

他说话时，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左边的梨涡又露了出来，比上次初见时更清晰些。戚念安看着那个小小的涡，突然觉得嘴里有点发甜，像含了颗水果糖。她点点头，没敢再说下去，怕自己的声音抖得太厉害。

下午的自习课，老师让大家互相检查作业。戚念安抱着练习册走到简叙年座位旁时，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变了——不再是军训时的汗味和青草香，换成了淡淡的洗衣液气息，混着旧书本的油墨味，像晒过太阳的旧床单，让人觉得安心。

他的数学作业写得很整齐，字迹舒展又有力，数字像跳跃的音符。戚念安的指尖划过他写的“解”字，突然发现他总喜欢在最后一笔上带个小小的勾，像只俏皮的尾巴。而她自己的作业上，“解”字总是规规矩矩的，像个站得笔直的小士兵。

“这里错了。”简叙年的手指点在她的练习册上，指腹带着点温热的潮气。他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尖在“∠ABC”旁边画了个小小的问号，“应该是对顶角相等，不是同位角。”

戚念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了自己的粗心。脸颊瞬间热起来，像被夕阳晒过的玻璃。他讲题的时候声音很轻，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点薄荷糖的清凉——大概是课间吃了糖。她盯着他颤动的睫毛，听着那些关于角和线的定理，心里却像被猫爪挠过似的，痒痒的。

放学铃响时，夕阳正把教学楼染成温暖的橘红色。戚念安收拾书包时，看见简叙年把那片银杏叶从物理书里拿出来，夹进了口袋。他的帆布书包上挂着个银色的钥匙扣，是片银杏叶的形状，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

两人一起走出教室，走廊上挤满了喧闹的学生。简叙年走在她前面半步，白衬衫的衣角被风吹得轻轻摆动。戚念安看着他书包上晃动的银杏叶钥匙扣，突然觉得这个被粉笔灰和阳光填满的午后，像那片夹在书里的银杏叶，把秋天的第一缕温柔，悄悄藏进了心里。

走到楼梯口时，他突然停下脚步，转头问：“你家的银杏树，什么时候落叶？”

“大概十月中旬吧。”戚念安的声音比中午稳了些，带着点抑制不住的雀跃。

“到时候可以去捡叶子吗？”他的眼睛在暮色里亮晶晶的，像盛着揉碎的星光。

戚念安用力点头，看着他笑起来的样子，感觉心里的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正随着渐起的秋风，悄悄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