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风裹着细雨敲在玻璃窗上，淅淅沥沥地织成一张透明的网。戚念安把下巴搁在课桌上，看着窗外的香樟树——那些夏天还油亮的叶子，不知何时已染成了深褐色，被雨水打湿后沉甸甸地垂着，偶尔有一两片不堪重负，打着旋儿落在积着水的窗台上。
“下节课体育改自习。”班长抱着一摞练习册走进来，鞋尖沾着的泥点在地面拖出浅浅的痕迹，“外面雨太大，操场积水了。”
教室里响起低低的欢呼，像被戳破的气球放出的气。戚念安转头时，正看见简叙年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冷湿的风立刻卷着泥土的气息涌进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贴在额角。他的手指在窗框上轻轻敲着，骨节分明的手背上沾着点蓝色墨水，大概是刚才写作业时不小心蹭到的。
“冷吗？”他忽然侧过头，目光落在戚念安露在外面的手腕上。她今天穿了件薄毛衣，袖口卷到小臂，皮肤在阴雨天里显得格外白，像浸在水里的瓷。
“还好。”戚念安慌忙把袖子往下拉了拉，指尖触到微凉的皮肤，才发现自己刚才看得太出神，竟没留意到寒意。
他“嗯”了一声，伸手把窗户推得更开些。雨丝斜斜地飘进来，落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戚念安看着那团模糊的影子，突然想起上周简叙年问起的银杏树——她家院子里的那棵，此刻应该正被雨水洗得金黄，落叶在湿软的泥土上铺成厚厚的一层。
自习课过半时，雨渐渐小了。有人开始在草稿纸上画小人，后排男生凑在一起偷偷玩着翻绳，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松散的、像被雨水泡软的面包似的气息。戚念安摊开笔记本，笔尖悬在纸上，却忍不住往简叙年那边瞟——他正在画物理实验图，铅笔在纸上勾勒出精准的线条，连滑轮组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这道题……”她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声音被窗外的雨声盖得很轻，“你能再讲一遍吗？”
简叙年放下笔时，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的呼吸带着薄荷糖的清凉，混着雨水的湿气漫过来，落在她摊开的练习册上。那是道关于浮力的应用题，图上的小船歪歪扭扭的，像只被雨打湿的纸鸢。
“你看，”他用铅笔尖点着图里的水面，“这里要算排开液体的体积，不是船本身的体积。”铅笔在纸上划出浅浅的痕迹，像条细长的鱼，“就像下雨时，我们踩进积水里，鞋底陷下去的部分，才是排开的水。”
他举例子的时候，睫毛离得很近，能看见上面沾着的细小雨珠，像不小心落上去的碎钻。戚念安盯着他颤动的睫毛，听着那些关于重力和浮力的公式，突然觉得那些枯燥的定理，都变得生动起来，像他指尖跳动的铅笔尖。
放学时雨已经停了。夕阳挣扎着从云层里探出头，给湿漉漉的教学楼镀上一层金边。戚念安背着书包走出校门，看见简叙年站在公交站牌下，手里捏着片银杏叶——叶片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金黄的纹路像描上去的金线。
“等车？”他看见她，把银杏叶夹进了口袋。
“嗯，你呢？”戚念安走到他身边，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变了些，除了熟悉的洗衣液香，还多了点雨水的清冽，像刚从竹林里走出来。
“跟你同路，坐3路。”他指了指远处驶来的公交车，车身上溅满了泥点，像只刚在泥地里打过滚的大象。
两人挤在后门的位置，车厢里弥漫着潮湿的校服味和雨伞滴水的声音。戚念安的书包带子蹭到简叙年的胳膊，她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却被他按住了肩膀——他的掌心温热，带着点干燥的粗糙感。
“别挤出去了。”他的声音贴着耳廓传来，混着公交车发动机的轰鸣，却清晰得像落在心湖上的石子。
戚念安的脸颊瞬间热起来，像被夕阳晒过的玻璃。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帆布鞋底沾着的泥点在地板上晕开小小的圈，突然发现两人的鞋尖离得很近，几乎要碰到一起——他穿的是双白色运动鞋，鞋边沾着点草屑，大概是上周没下雨时在操场跑过步。
到站时下了车，夕阳已经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两人沿着人行道慢慢走，踩在积水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踩碎了一整个秋天。戚念安看见简叙年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一直铺到她脚边，偶尔有风吹过，两个影子就轻轻晃一下，像在偷偷牵手。
“你家的银杏树，落叶了吗？”他突然开口，踢了踢脚边的梧桐叶。
“落了好多，”戚念安眼睛亮起来，“我妈说这周末要扫院子，不然走进去会陷进叶子里。”
简叙年停下脚步，转头看她时，夕阳正好落在他眼里，把那片浅褐色的瞳仁染成了暖金色。“那……周末可以去捡叶子吗？”他的语气里带着点不确定，像个怕被拒绝的孩子。
戚念安用力点头，心跳得像揣了只小兔子。她想起自家院子里那棵老银杏，金黄的叶子铺在青石板上，踩上去会发出“咯吱”的声响，阳光透过枝桠洒下来，在叶子上晃出细碎的光。
走到岔路口时，简叙年突然从口袋里掏出样东西，塞进她手里。是片压得很平整的银杏叶，比上次在教室里看到的那片更大些，边缘被细心地修剪过，没有一点破损。
“上次军训捡的，”他挠了挠头，耳尖有点红，“一直忘了给你。”
叶子还带着他口袋里的温度，干燥的脉络在指尖硌出浅浅的痕迹。戚念安捏着那片银杏叶，看着他转身跑向对面的巷子，白衬衫的衣角在夕阳里划出轻快的弧线，像只被风吹起的纸鸢。
“周末见！”他的声音从巷子口飘过来，混着远处的自行车铃声。
戚念安站在原地，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拐角才低下头。银杏叶的纹路在夕阳下看得格外清晰，像一张写满秘密的地图。她把叶子小心翼翼地夹进语文书里，夹在杜甫的《秋兴八首》那一页，诗人笔下萧瑟的秋意，好像突然被这片金黄的叶子，染上了点甜丝丝的味道。
回家的路上，她踩着满地的落叶慢慢走，每一步都能听见叶子碎裂的轻响。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混着远处人家烟囱里飘来的饭菜香，暖融融的。戚念安摸了摸口袋里的语文书，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片银杏叶的温度，像揣了颗小小的太阳。
她想起简叙年刚才泛红的耳尖，想起他掌心的温度，想起他踢落叶时的样子。这些细碎的画面像串在绳子上的铃铛，走一步，就叮叮当当地响，在心里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周末很快就要来了。戚念安低头看着脚下被踩碎的落叶，突然觉得那些金黄的碎片里，藏着比秋天更让人期待的东西。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