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叙年在解剖室消毒台上放下手术刀时，金属碰撞的轻响让他想起多年前的物理实验室。
那年他十五岁，穿着蓝白校服，站在戚念安身后看她画受力分析图。女孩的笔尖在草稿纸上顿了顿，把摩擦力的方向标反了，红笔圈出的错误像面小小的旗子。他伸手去拿她的笔，指尖不经意蹭过她手背，两人同时缩回手，像触电般弹开——那时的空气里有粉笔灰和青春期的甜，不像现在，只有福尔马林浸过的冷。
手机在白大褂口袋里震动时，他正在缝合模拟伤口。线结收紧的力度让他想起初二运动会，戚念安冲过800米终点线，他扶着她发抖的肩膀，说“你比奖杯还厉害”。女孩的头发粘在汗湿的额角，像团沾了阳光的海藻，他没敢告诉她，那天的风里，她的发香比庆功宴的汽水还甜。
屏幕上跳出高中同学群的消息，有人发了张毕业照的扫描件。简叙年的拇指在屏幕上放大，看见第三排的自己，白衬衫领口敞着两颗扣子，而队伍最边缘的戚念安，短发在阳光下泛着碎光，手腕上的纱布像道苍白的疤。照片的像素不高，却能看清她嘴角那道比纸还薄的弧度，像句没说出口的再见。
他退出群聊，点开相册里存了多年的图片。那是从班主任那里要来的，戚念安的日记本最后一页，铅笔写的“想回到银杏树下”几乎要看不清。简叙年的指腹反复蹭过那句模糊的字迹，消毒水的味道突然变成图书馆的旧书页味——他想起她总爱在地理图册里夹树叶，银杏、栀子、梧桐，每片叶脉里都藏着个夏天。
值完夜班的清晨，他绕路去了趟高中。图书馆的吊扇还在慢悠悠转，靠窗的位置坐着个扎马尾的女生，正对着物理题皱眉，发梢垂下来遮住半张脸。简叙年在书架后站到晨读铃响，才发现自己手里捏着本《物理竞赛题集》，扉页那道浅淡的栀子花瓣印，像块褪不去的渍。
手机又震动起来，是妈妈发来的消息，问他周末回不回家。他打字说“有台手术”，目光落在屏幕壁纸——那是片完整的银杏叶，去年秋天在老宅院子里捡的，边缘光滑得没有缺口。他忽然想起送给戚念安的那片带缺口的叶子，当时说像月牙，如今才懂，那道缺口原是他亲手划下的。
手术台上的灯光亮得刺眼。简叙年握着手术刀的手很稳，缝合伤口时的针脚整齐得像物理题的辅助线。器械护士递来止血钳，金属反光里，他看见自己眼下的青黑，像多年未散的雾。结束后摘下口罩，口罩带在耳后勒出红痕，像谁的指尖曾在那里停留过。
更衣室的镜子照出白大褂里的衬衫，领口系得一丝不苟。简叙年解扣子的手顿了顿，突然想起初二的夏天，他总爱敞着两颗扣子，戚念安会趁他不注意，伸手替他扣好，指尖划过喉结时，带着点冰汽水的凉。那时的梨涡总盛着笑，不像现在，只剩下扯不动的嘴角。
开车路过大学旁的花店，他停下车买了束白菊。墓园的风很大，吹得花束微微摇晃，墓碑上的照片还是初二时的模样，女孩留着及腰长发，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简叙年蹲下身，把花放在碑前，发现去年带来的银杏标本还压在石块下，塑封膜上落了层灰，边角的金粉掉了大半。
“今天解剖课教了血管缝合，”他对着照片轻声说，“突然想起你总画错辅助线，其实受力分析和缝合很像，都要找对方向。”
风卷着银杏叶掠过碑面，像谁的指尖轻轻扫过。简叙年的喉结动了动，想说“对不起”，却被哽在喉咙里，像那年夏天没说出口的“我也喜欢你”。
离开墓园时，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他摸出手机，通讯录里那个灰色的名字还在，像颗不会发芽的种子。拨号键按了一半又退出，他知道有些号码，这辈子都不会再拨通了。
车窗外的银杏叶又黄了，像被打翻的调色盘。简叙年打开车载音响，老歌的旋律漫出来：“夏天结束了。”他忽然想起最后一次见戚念安，她站在楼梯口，短发在阳光下泛着光，说“简叙年，再见”时，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那时他以为只是暂别，却没想过，有些转身就是一生。
后视镜里，墓园的轮廓越来越小，最终缩成个模糊的点。简叙年握紧方向盘，白大褂的袖口滑下来，露出手腕上那块浅褐色的疤痕——是初二运动会摔的，当时戚念安替他贴创可贴，说“以后我保护你”。
如今创可贴换了无数次，伤口早该愈合了。可为什么每次下雨，那里还是会隐隐作痛，像有片带缺口的银杏叶，永远卡在了骨缝里。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