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刚在寨子里敲过第三下,蛊氏祠堂的铜钟突然被撞响,沉闷的嗡鸣裹着山风滚过整个山谷,惊得蛊井周遭的瘴气都翻涌起来。药临舟正借着月光在竹楼里誊抄手札,听见钟声时笔尖猛地一顿,一滴墨汁在“人蛊祭”三个字上晕开,像极了血渍蔓延的形状。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竹窗,望见祠堂方向亮起冲天火光。那火不是寻常的橙红,而是泛着诡异的靛蓝色,火苗窜起时竟带着细碎的银辉,如同无数蛊虫在火舌里翻涌。寨子里静得可怕,只有祠堂方向传来隐约的锁链拖地声,混着若有若无的呜咽,像极了濒死的兽类在挣扎。
“那是炼蛊的‘离火’。”隔壁竹楼的老猎户裹着蓑衣出门,往火堆里扔了一把艾草,“每年这时候都要烧三天三夜,说是要给蛊王‘暖巢’。”他往药临舟这边瞥了一眼,浑浊的眼睛里带着警惕,“外乡人,我劝你别好奇。今晚的祠堂,连耗子都不敢靠近。”
药临舟指尖捏着的银针微微发颤。他从医书里见过关于“离火”的记载——那是用苗疆特有的“阴磷草”混合人骨烧制的火焰,寻常草木遇之即化,却偏能滋养蛊虫。而祠堂此刻的火光里,分明夹杂着某种活物被灼烧的焦糊味,与他白天在蛊井附近闻到的瘴气异曲同工。
他想起那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说过,蛊娘是“蛊井的女儿”,生来就要用自己的血喂养井里的蛊。那时他只当是传说,直到此刻听见祠堂方向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那声音清冽如碎玉相击,却裹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凄厉,让他瞬间想起了妹妹咳血时的虚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不能去。”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指尖却已经摸到了药篓里的“清瘴散”。长老的叮嘱还在耳边回响,可那声痛呼里的绝望,像一根针,刺破了他所有的理智。他换上夜行衣,借着竹楼的阴影往祠堂摸去,腰间的药囊里装着特制的驱虫药粉,还有一枚用百年雪莲炼制的解毒丹——那是他原本准备给妹妹救命的东西。
祠堂的木门被铁皮包着,缝隙里透出的火光将门上雕刻的蛇形图腾映得活灵活现。药临舟屏住呼吸,贴着墙根绕到后窗,窗棂上缠着的黑布被火烤得发烫,他用银针挑开布结,往里望去的瞬间,胃里猛地一阵翻涌。
祠堂中央的石台上,躺着一个浑身赤裸的少女。她的四肢被铁链锁在石台四角,脚踝与手腕处的皮肉已经被磨得血肉模糊,混着渗出的血珠滴落在刻满符咒的凹槽里,汇成细小的血溪流进台下的火盆。少女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背上,发梢缠着几缕焦黑的蛊丝,而她的胸口,正随着呼吸起伏着一个诡异的弧度——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肉下游走,每动一下,她的身体就剧烈地抽搐一次,唇齿间溢出的痛呼被嘴里塞着的布团堵成细碎的呜咽。
“蛊娘的血,果然是至纯至阳之物。”蛊屠站在石台边,手里举着一个青铜鼎,鼎里翻滚着墨绿色的汁液,“再过三个时辰,蛊王就能在她体内破茧,到时候我们蛊氏就能重现百年前的荣光!”
周围的族人跪在地上,对着石台叩拜,嘴里念着古老的祷词。火盆里的离火越烧越旺,少女的皮肤开始泛起青紫色的纹路,那些纹路顺着血管蔓延,在她脖颈处汇成一个狰狞的蛇头形状——那是蛊王即将成型的征兆。
药临舟的手指死死抠着窗沿,指甲缝里渗出血来都没察觉。他认出少女后颈处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与白天在溪边见过的那个浣纱女一模一样。那时她正蹲在石头上捶打靛蓝的布匹,阳光透过树叶落在她侧脸,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手里还把玩着一只停在指尖的彩蝶,哪里有半分此刻的狼狈。
就在这时,少女的身体突然剧烈地弓起,像是被无形的手向上提拉。她的眼睛猛地睁开,瞳孔里没有丝毫神采,只有一片混沌的赤红,而她胸口的凸起越来越大,皮肤被撑得近乎透明,隐约能看到里面蜷缩着一条通体漆黑的蛊虫,虫身布满倒刺,正用头顶着她的心脏位置。
“不好!蛊王要提前破体了!”蛊屠脸色一变,忙将青铜鼎里的汁液往少女身上泼去。墨绿色的液体落在她皮肤上,瞬间冒出白烟,少女的痛呼陡然拔高,身体却像被钉在石台上,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
药临舟脑子里“嗡”的一声。他看清了,那鼎里的汁液里掺着“断魂草”——中原医典里明确记载的剧毒,服之能麻痹心神,却会让蛊虫更加狂躁。这样下去,不等蛊王成型,少女就会先被蛊虫啃噬干净内脏而死。
“以血饲蛊,以魂养煞……”他忽然想起家族手札里的记载,指尖在药囊里摸到那枚雪莲解毒丹,“原来所谓的蛊娘,根本不是容器,而是蛊王的‘活祭品’!”
他没再犹豫,摸出一把药粉往窗棂的锁扣上撒去,那是用硫磺、雄黄酒和细辛混合的驱虫粉,遇火即燃。“轰”的一声,窗棂上的黑布瞬间燃起明火,祠堂里的人被火光惊动,纷纷转头看来。
“什么人?!”蛊屠厉声喝道。
药临舟借着众人分神的瞬间,翻窗而入,手里的银针脱手而出,精准地钉在少女四肢的穴位上——那是药家独创的“定魂针”,能暂时麻痹神经,缓解剧痛。“屏住气!”他俯身扯掉少女嘴里的布团,将雪莲丹塞进她舌下,丹药的清凉瞬间顺着喉咙滑下,让她混沌的眼神有了一丝清明。
“是你……”少女认出了他,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胸口的蛊虫似乎被丹药的气息刺激,猛地撞了一下,她疼得闷哼一声,眼角滚下两行清泪。
“别乱动!”药临舟按住她的肩膀,指尖触到她皮肤的刹那,只觉得滚烫得惊人。他飞快地从药囊里掏出金针,在她胸口的穴位上扎了下去,每一根针都带着微弱的银光——那是用他自己的血浸泡过的,药家的血能克制邪祟,这是他最后的赌注。
金针入体的瞬间,少女体内的蛊虫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祠堂里的离火突然炸开,火星溅落在药临舟的手臂上,烫出一串燎泡。他却顾不上疼,盯着少女胸口的凸起——那里的蠕动渐渐慢了下来,青紫色的纹路也褪去了几分。
“反了!反了!”蛊屠气得浑身发抖,手里的青铜鼎猛地砸在地上,鼎里的汁液溅到火盆里,燃起绿色的火焰,“把这个中原人拿下!他坏了我们的大事!”
周围的族人拔刀围了上来,刀身反射的火光在药临舟脸上明明灭灭。他将少女护在身后,另一只手抓出一把药粉,随时准备应对。可就在这时,少女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她的手心滚烫,指尖却冰凉,瞳孔里的赤红退去后,露出一双清澈如溪的眸子。
“别管我……”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你看火里……”
药临舟转头望去,只见火盆里的离火不知何时变成了金色,那些原本在火焰里翻滚的蛊虫,此刻竟纷纷朝着少女的方向跪拜,像是在朝拜什么。而少女胸口的蛊虫,突然发出一声哀鸣,蜷缩成一团,不再挣扎。
“这是……”蛊屠脸上的愤怒变成了惊愕,“蛊王……在认主?”
祠堂里一片死寂,只有火盆里的金火噼啪作响。药临舟看着少女脖颈处的蛇头纹路渐渐变淡,变成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形状,忽然想起手札末尾那句被血渍盖住的话:“医能活人,蛊能灭世,唯人心可破之。”
他低头看向少女,她的脸颊泛起一丝血色,舌下的雪莲丹已经化尽,而他手臂上的燎泡,不知何时被她用指尖轻轻抚过,留下一道淡金色的痕迹,竟一点也不疼了。
“我叫蛊月。”她轻声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笑了,像雨后山涧初绽的花,“谢谢你,中原的先生。”
话音刚落,祠堂外突然传来震天的号角声,不同于蛊氏的铜铃,那声音粗粝而陌生。蛊屠脸色骤变:“是黑苗的人!他们怎么会来?”
药临舟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用医术打乱了炼蛊的轨迹,却像扯动了一根连串的引线——不仅让蛊月从祭品变成了蛊王的主人,更惊动了苗疆深处隐藏的势力。而他和她,就站在这根引线的最前端,前方是更汹涌的暗流,身后是燃着金火的祭坛,命运的锁链已经收紧,再也无法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