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气像化不开的浓墨,将两人的身影裹在其中。蛊月以血引开沿途的低阶蛊虫,指尖滴落的血珠落在地上,竟在泥泞里绽开细碎的金色涟漪——那是蛊王认主后,她血脉里浮现的奇异变化。药临舟紧随其后,手里攥着半片从祠堂带出来的青铜鼎碎片,碎片内侧刻着的“药”字被血渍糊了大半,却仍能看清笔画间与药氏祖传玉佩如出一辙的纹路。
“这里是‘忘川谷’,百年前是蛊族的圣坛。”蛊月忽然停住脚步,指着前方一片荒芜的石碓,“奶奶说,焚蛊之乱就从这里开始的。”
药临舟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些石碓上布满了焦黑的痕迹,缝隙里还嵌着未烧尽的骨殖,被瘴气浸得泛着青黑。他蹲下身,用银针挑起一块碎骨,骨头上竟有细密的针孔——那是药家“锁魂针”留下的痕迹,这种针本是用来封住病人的邪祟之气,此刻却成了屠杀的佐证。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指尖抑制不住地发颤。药氏家训第一条便是“医者仁心,救死扶伤”,父亲临终前还握着他的手说:“临舟,记住,我们药家人的针,只能用来救人,不能沾血。”可这块骨头上的针孔,分明是在人活着的时候扎进去的,为的是让蛊族人在剧痛中无法催动蛊虫。
蛊月走到一尊半塌的石像前,石像的头颅已经碎裂,胸口却刻着一个完整的图腾——那是蛊族的“护心蛊”印记,与她后颈的莲花纹隐隐呼应。“奶奶说,当年圣坛里住着一百三十七个蛊师,都是最擅长养‘善蛊’的,他们的蛊能治百病,比中原的药草还灵验。”她伸手抚过石像上的刀痕,声音轻得像叹息,“可一夜之间,这里就变成了火海,护心蛊的悲鸣响彻山谷,三天三夜都没停。”
药临舟的心像被巨石碾过,他想起手札里夹着的一张泛黄的药方,上面用朱砂写着“引火方”,当时只当是普通的驱寒药,此刻才惊觉那竟是纵火的配方——用硫磺、硝石混合蛊族特有的“引魂草”,遇瘴气即燃,且专烧活物,不伤草木。难怪圣坛周围的草木至今郁郁葱葱,而里面的人却连骨头都被烧成了灰烬。
“为什么……”他声音嘶哑,“药家为什么要这么做?”
蛊月从石像的缝隙里摸出一卷残破的兽皮,上面用朱砂画着诡异的图案——一群中原医者围着一个蛊族孩童,孩童的胸口插着导管,导管另一端连着一个陶罐,罐子里爬满了蛊虫。“这是‘炼蛊人’之术。”她的指尖划过孩童痛苦的脸庞,“百年前药家的家主得了怪病,听说用纯净的蛊族孩童养‘同心蛊’能治,便联合黑苗的叛徒设下陷阱,假意与蛊族合作,实则是为了掠夺孩童炼蛊。事情败露后,为了掩盖罪行,就纵火烧了圣坛,谎称蛊族要用人炼蛊,他们是为民除害。”
兽皮上的孩童眉眼间,竟与药临舟有几分相似。他猛地想起家族祠堂里供奉的那尊“药圣”像,像下刻着“仁心济世”四个大字,可那尊像的眼神,此刻在他记忆里竟变得冰冷而贪婪。原来所谓的医者仁心,不过是用鲜血和谎言堆砌的牌坊。
“晚晴的病……”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窜进药临舟的脑海,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石碓上,“她的肺疾,是不是也和这个有关?”药家世代行医,从未有人得过重病,偏偏晚晴从小体弱,太医院的人查不出病因,难道是百年前炼蛊的报应?
“同心蛊的反噬,会祸及子孙。”蛊月看着他苍白的脸,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护心蛊的怨气最烈,药家当年杀了多少蛊族孩童,他们的后代就会有多少人承受同样的痛苦。”她顿了顿,轻声道,“你妹妹的病,或许就是这个原因。”
药临舟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仿佛响起无数孩童的哭嚎,混杂着蛊虫的嘶鸣和火焰的噼啪声。他一直以为自己来苗疆是为了救人,却没想到妹妹的病竟是家族罪孽的延续,而他寻找的续命蛊,或许正是当年被掠夺的护心蛊的后代。他这双手,既握着救人的银针,也沾着百年前的血债。
“你走吧。”他猛地推开蛊月的手,声音里带着绝望的颤抖,“我不该救你,更不该靠近苗疆。药家欠你们的,我……”
话没说完,就被蛊月死死拽住了手腕。她的手心滚烫,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眼中却没有恨,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清明:“你以为我没恨过吗?祠堂里你救我的时候,我恨不得让蛊王立刻杀了你。”她指着自己胸口的位置,那里的蛊王此刻异常安静,“可它告诉我,你和那些人不一样。你的血里有愧疚,有挣扎,没有他们的贪婪。”
药临舟看着她清澈的眼睛,突然说不出话来。他想起逃亡路上,她明明可以用蛊虫杀了他,却一次次在他被黑苗追杀时出手相助;他想起她忍着剧痛用血饲蛊,却把仅剩的干粮分给他一半;他想起她看着兽皮时的眼泪,不是为了恨,而是为了那些无辜的孩童。
“罪孽是前人种下的,可我们不是他们的傀儡。”蛊月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你妹妹的病,或许能用护心蛊的解药治,而护心蛊的最后一只虫卵,就在蛊井深处。我们找到它,既能救你妹妹,也能化解百年的恩怨。”
药临舟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腕,他的红点与她的朱砂痣已经完全重合,像是一枚烙印,刻下了无法分割的命运。他知道蛊月说的是对的,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只有面对真相,才能偿还罪孽。可百年的血债,岂是找到一只虫卵就能化解的?黑苗的追杀,蛊屠的野心,还有药家隐藏的更深的秘密,都像一张张网,将他们困在其中。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蛊虫的嘶鸣。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药临舟重新握紧手里的银针,蛊月的指尖渗出一滴血珠,血珠落地的瞬间,周围的瘴气突然翻涌,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往蛊井走!”药临舟低喝一声,率先冲了出去。他的步伐不再犹豫,每一步都踏在焦黑的骨殖上,像是在踩着前人的罪孽前行。蛊月紧随其后,血珠滴落的轨迹在身后形成一道金色的光带,将追来的蛊虫挡在外面。
焚蛊之乱的真相像一把淬毒的刀,剖开了药家的伪善,也斩断了药临舟最后的退路。他不知道前路有多少凶险,不知道能否找到护心蛊的虫卵,更不知道自己能否背负起百年的血债。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为了家族使命而来的药氏公子,而是一个试图用余生偿还罪孽的医者,一个要与身边这个以血饲蛊的少女共同面对命运的同伴。
蛊井的轮廓在瘴气中越来越清晰,井口的石碑上,被岁月磨平的文字仿佛在这一刻苏醒,诉说着百年前的血色往事。两人迎着越来越浓的瘴气,一步步走向那口藏着救赎,也藏着毁灭的古井——他们的信念虽在真相前摇摇欲坠,却在彼此的眼神里,找到了一丝支撑下去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