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井深处的寒气像无数根冰针,扎得人骨髓发疼。药临舟举着火折子,火光在潮湿的岩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照亮了井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痕——那是历代蛊娘用血绘制的图腾,从最初的繁复华丽,到后来的潦草仓促,最后只剩下扭曲的线条,像是在记录一场漫长的绝望。
蛊月走在前面,指尖抚过那些刻痕,每触到一道,她的身体就轻轻颤抖一下,仿佛在与百年前的先祖对话。“这里……是蛊族的禁地,也是蛊王的诞生地。”她的声音在空旷的井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奶奶说,每一代蛊王都是上一代蛊娘的魂魄所化,可我体内的这只……不一样。”
药临舟的心猛地一跳,火折子差点脱手。他看着蛊月的背影,她的后颈处,那朵莲花状的蛊纹正泛着淡淡的金光,而金光里,隐约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那是一个穿着中原长衫的老者,面容虽看不清,手里握着的药杵却与药家祠堂里的一模一样。
“你也感觉到了,对不对?”蛊月转过身,眼眶泛红,“它在我身体里的时候,总让我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有个白胡子老头,在一间摆满药罐的屋子里,对着一群孩子笑,可转身就把他们推进了炼蛊的火里。”
药临舟的呼吸骤然停滞。那个白胡子老头的形象,与家族画像里的药氏先祖药仲文重合了——那位被后世尊为“医圣”的先祖,传说中“焚蛊之乱”的主导者。
就在这时,井底传来一阵沉闷的震动,岩壁上的刻痕突然亮起红光,将整个井底照得如同白昼。两人脚下的地面裂开一道缝隙,缝隙里浮出一具青铜棺椁,棺椁上刻着的,赫然是药家的族徽与蛊族的图腾,两种截然不同的印记缠绕在一起,像是在进行一场百年的角力。
“打开它。”蛊月的声音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力量,她的指尖泛着金光,轻轻按在棺椁的锁扣上。锁扣应声而开,棺椁里没有尸骨,只有一卷用金线绣成的帛书,和一枚通体漆黑的蛊卵。
帛书展开的瞬间,无数文字化作流光钻进两人脑海——那是药仲文的亲笔记录。百年前,他并非为了治病才炼蛊,而是发现蛊族的“同心蛊”能让人长生,于是假意合作,诱杀蛊师,掠夺蛊卵。焚蛊之夜,他被蛊族最后的长老用“血咒”反噬,魂魄被封入一只即将成型的蛊王体内,永世不得超生,只能寄生在历代蛊娘身上,承受被血饲蛊的痛苦,以此偿还罪孽。
“原来……他从未离开。”药临舟看着那枚漆黑的蛊卵,卵上的纹路与蛊月体内蛊王的纹路完全一致,“所谓的续命蛊,根本不是救人性命的神物,而是先祖被诅咒的魂魄所化。我要找的,从来都不是解药,而是一场跨越百年的惩罚。”
他想起妹妹药晚晴的病,突然明白了——那不是同心蛊的反噬,而是药仲文的魂魄在召唤。他要让药家的后人找到蛊王,要么让他借蛊月的身体彻底脱困,要么让他在至亲的手里归于湮灭。
蛊月突然捂住胸口,痛苦地弯下腰。体内的蛊王像是被帛书惊动,疯狂地冲撞着她的五脏六腑,金光与黑气在她皮肤下游走,像是在进行一场生死搏斗。“它……它要出来了……”她咬着牙说,眼角渗出鲜血,“它说要让所有药家人偿命,要把中原变成第二个焚蛊坛……”
井底的震动越来越剧烈,岩壁上的刻痕开始剥落,露出后面嵌着的累累白骨——那是百年前被焚杀的蛊族人的遗骨。白骨堆里,突然爬出无数蛊虫,它们朝着蛊月涌去,却在靠近她三尺之内时化作飞灰。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的先祖!”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蛊屠拄着骨杖从阴影里走出来,他的半边脸已经被蛊虫吞噬,露出森白的骨头,“他不仅屠戮我族,还要用蛊娘的身体为祸世间!你现在还要护着这个怪物吗?”
药临舟看着痛苦挣扎的蛊月,又看了看那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蛊卵,心脏像是被撕裂成两半。一边是血脉相连的先祖,是药家百年的荣耀与罪孽;一边是生死与共的少女,是被诅咒缠绕的无辜者。如果让蛊王湮灭,妹妹的病可能永远无法治愈,药家的罪孽也将永远无法偿还;可如果让蛊王脱困,不知会有多少人重蹈焚蛊之乱的覆辙。
“不……”蛊月突然抬起头,她的眼睛一半是金色,一半是黑色,“它不是怪物,它是被困在仇恨里的魂魄。”她看向药临舟,眼神异常清明,“奶奶说过,诅咒的反面是原谅,仇恨的尽头是放下。焚蛊的宿命不是让我们重复杀戮,而是让我们结束它。”
她伸出手,掌心向上,一枚金色的血珠从指尖升起,悬浮在蛊卵上方。“药仲文的魂魄里,除了仇恨,还有一丝医者的本心。否则,他不会在我体内时,总在你遇到危险时提醒我。”血珠落下,滴在蛊卵上,卵壳瞬间裂开,一只通体雪白的蛊虫爬了出来,虫身上没有凶煞之气,只有一种淡淡的悲悯。
“这是……护心蛊?”药临舟失声惊呼。他在医典里见过这种蛊的画像,传说能化解世间一切怨毒。
“是蛊王褪去凶煞后的样子。”蛊月的声音渐渐变得虚弱,她体内的金光正一点点转移到白蛊身上,“它需要一个选择——是继续被仇恨驱使,还是用最后的力量偿还罪孽。”
白蛊在空中盘旋了一圈,突然飞向药临舟,停在他的掌心。它轻轻蹭了蹭他的皮肤,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托付。药临舟感觉到一股温润的力量顺着手臂流遍全身,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药仲文年轻时救死扶伤的场景,他被长生欲望吞噬的挣扎,焚蛊之夜的痛苦与悔恨,还有他寄生在蛊娘体内百年的煎熬。
“对不起……”药临舟的声音哽咽了,“对不起……”他不知道是在对蛊月说,对那些白骨说,还是对掌心里的白蛊说。
白蛊突然化作一道白光,钻进药临舟的药篓里,落在那半张记载着“续命蛊”的手札上。手札瞬间燃烧起来,火光中浮现出一行新的字迹:“医者仁心,不在救人,在知过能改;蛊术之秘,不在害人,在化煞为祥。”
火光熄灭后,手札变成了一片灰烬,而药篓里,多了一株从未见过的草药,叶片上凝结着一滴晶莹的露水。“这是……‘还魂草’?”蛊月惊讶地说,“传说中能治百病的神草,要用蛊王的心头血和药家的忏悔泪才能长成。”
药临舟看着那株还魂草,突然明白了。先祖最终的选择,不是脱困,也不是湮灭,而是用自己最后的魂魄,化作治愈的药草,偿还百年的罪孽。
井底的震动渐渐平息,岩壁上的白骨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空气中,像是得到了安息。蛊屠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扔掉了骨杖,跪在白骨消散的地方,老泪纵横:“百年了……终于结束了……”
蛊月的脸色依然苍白,但体内的剧痛已经消失,后颈的莲花纹变得更加清晰。她走到药临舟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还残留着白蛊的温度,她的指尖也带着还魂草的清香。
“我们……做到了吗?”药临舟轻声问。
蛊月抬头看着他,笑了,眼里的光芒比井底的红光还要明亮:“不知道算不算做到,但至少,我们没有变成他们。”
井底的瘴气开始散去,露出头顶的星空。两人相视而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释然。他们知道,百年的恩怨不会因为一株药草就彻底消失,药家的罪孽还需要后人一点点偿还,蛊族的伤痛也需要时间慢慢抚平。但他们已经找到了破局之路——不是逃避,不是杀戮,而是直面因果,用善意化解仇恨,用行动弥补过错。
药临舟握紧手里的还魂草,又看了看身边的蛊月。他知道,救妹妹的路还很长,偿还罪孽的路更长,但只要他们一起走下去,就一定能走到光明的尽头。
两人相携着走出蛊井,晨曦正透过瘴气洒下,照亮了布满荆棘却也开满野花的前路。焚蛊的宿命已被改写,而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