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水剑劈开浪涛的刹那,漕厉风听见了剑骨震颤的嗡鸣。那声音不似金属相击,倒像千年运河的魂魄在嘶吼——他踩着断裂的船板,脚下是翻滚的火油,身后是漕帮弟兄们的嘶吼,眼前那艘主火药船正像头濒死的巨兽,在惊涛里喷吐着火星,慕氏木材的纹路间,黑火药已被水汽浸得发胀,只消半分震颤便会炸得粉身碎骨。
“老祖宗的债,今日我来还!”他喉头涌上腥甜,却将分水剑举得更高。剑柄的波浪纹突然发烫,像是有无数水流顺着掌心钻进血脉,眼前的火浪竟在剑光中微微凝滞。这柄镇住运河百年的古剑,此刻似有了灵性,剑刃划过之处,掀起一道丈高的水墙,硬生生将火药船与漕帮残船隔成两处。
“劈!”他借着水墙掩护,纵身跃向火药船的甲板。分水剑带着龙吟般的锐啸落下,不是劈向船身,而是精准刺入桅杆底部的机关——那是他年少时偷学的漕帮密术,慕氏木材虽易燃,却在桅杆榫卯处藏着防潮的桐油槽。剑光裂空的瞬间,桐油槽被劈碎,油液喷涌而出,遇上火星便燃起青蓝色的火焰,竟将黑火药的引线浇得滋滋作响。
轰然巨响震得运河翻涌。主火药船的船头炸成齑粉,火浪冲天而起,却被水墙兜住,化作漫天火雨砸落水面,溅不起半分涟漪。漕厉风被气浪掀飞,落水前的最后一眼,望见分水剑在火光中沉入河底,剑穗上的铁环撞击声,像极了当年父亲教他认码头时的铜锣。
傩戏台上,盐崇光的狂笑僵在嘴角。他原以为主火药船爆炸会引来“河神显灵”,却没等来滔天巨浪,反见火雨落尽后,水面浮起无数烧焦的傩面具碎片。那些碎片在漩涡里打转,竟拼出一张张盐氏先祖的脸,怒目圆睁地盯着他——祭祀被强行中断,血咒的反噬如影随形,他的手臂突然泛起与面具同款的青铜纹路,纹路所过之处,皮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
“救我……救我!”他抓着戏台边缘,朝远处的海盗船队嘶吼。可那些昨日还对他俯首帖耳的海盗,此刻却调转船头,帆布上的骷髅旗在风里摇得冷漠——他们本就是为财而来,见盐崇光败局已定,又何必陪着送死?船尾那个精瘦的领航员,正是收了沈砚舟悬赏的线人,此刻正朝岸边比出“得手”的手势。
盐崇光看着空荡荡的水面,突然笑出声来,笑声里混着骨头碎裂的轻响。傩戏台的木桩在火药余波中渐渐倾颓,他脚下的木板裂开蛛网般的缝隙,那些被他当作祭品的村民血痕,正顺着裂缝倒流回他脚边,在地面拼出“血债血偿”四个暗红大字。当沈砚舟带着衙役登上倾斜的戏台时,只看到盐崇光被青铜面具死死嵌在眉心,面具眼窝的夜明珠,映着他瞳孔里最后凝固的惊恐。
运河的焦糊味里,沈砚舟踩着漕帮残骸往前走。断龙崖的礁石上,还挂着阴船的白幡残片,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无数只苍白的手在招摇。他俯身拾起一块沾着河泥的木板,木板背面,一枚锈蚀的铁锚令牌正卡在裂缝里——令牌边缘铸着半朵莲花,铁锚的尖端刻着极小的“钟”字,与他三年前在益昌镇查案时,从钟氏渔船残骸里找到的信物分毫不差。
那时候,钟家渔民都说自家祖辈是“运河的守船人”,却没人说得清守的究竟是什么。直到此刻,沈砚舟摩挲着令牌上的莲花纹路,突然想起陵王村老祭司说过的话:“百年前有外乡船家,带着会开花的铁锚,在九道湾救过落水的盐氏女娃……”
“大人!”漕帮的老管家捧着个铜盆走来,盆里是烧得半焦的阴账残卷,“按帮主的遗愿,阴账烧了,阴船也凿沉了。往后漕帮只走明路,再不干见不得光的营生。”
沈砚舟看着残卷在火中蜷成灰烬,想起漕厉风最后跃向火药船的背影——那纵身一跃,劈开的何止是火浪,更是百年漕帮背负的罪孽。远处传来囚车碾过石板的声响,盐氏余党被押往苏州府衙的方向,铁链拖地的脆响里,还混着海盗被押解时的咒骂,那些声音在晨光里渐渐淡去,终被运河的涛声吞没。
风掠过水面,卷来淡淡的莲香。沈砚舟将铁锚令牌揣进袖中,指尖触到令牌背面的凹槽——那里似乎刻着更细密的纹路,像是某种地图的碎片。他想起钟氏家族世代相传的“纸嫁衣”传说,想起益昌镇老宅里那口锁着新娘嫁衣的古井,想起此刻令牌上与嫁衣绣纹如出一辙的莲花……
运河的水面彻底平静下来,漕船解缆的号子声重新响起,货商们的吆喝穿透薄雾,仿佛昨夜的火浪与厮杀从未发生。可沈砚舟知道,平静之下暗流仍在——铁锚令牌的出现,绝非偶然。它像一根无形的线,一头拴着运河百年的恩怨,一头连着钟氏家族的秘密,更将这场漕盐之争,悄然织进了那张横跨数地的巨大暗网里。
他望着远处渐渐清晰的苏州城轮廓,袖中的令牌微微发烫。或许从他踏入江南的那一刻起,要查的就不只是漕帮与盐家的罪案,更是那些藏在纸嫁衣褶皱里、沉在运河底、刻在铁锚上的,被时光掩埋的真相。
晨光漫过断龙崖的礁石,在水面铺出金箔般的光带。沈砚舟转身登上官船,船头的“苏”字官旗在风里舒展,令牌在袖中轻轻磕碰着他的玉佩,发出细碎的轻响,像是在应和着运河深处,某个沉睡已久的秘密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