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墨的指尖在断弦上重重一压,残弦震颤的余音里,突然翻涌出《黄泉谱》最末页的秘曲。他将崩断的三根蚕丝弦拧成一股,当作弓弦缠在胡琴轴上,琴弓划过的刹那,勾魂曲尖利的调子骤然逆转——原本缠绵的哀音被生生扯断,化作金戈铁马般的裂帛声,正是能驱散阴魂的“散魂咒”。
“铮!”第一声琴音炸响,戏台立柱间的无面鬼卒突然发出凄厉的尖啸,雾气般的身形竟被震得稀薄了几分。弦墨额角青筋暴起,左手按弦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的伤口渗出血珠,滴在琴身的阴傩纹路上,那些纹路瞬间亮起红光,将散魂咒的威力又催出三分。
程砚秋的琵琶骨正被红丝啃噬得剧痛,每动一下都像有无数细针在骨髓里钻。但她看着弦墨浸血的指尖,看着那些在散魂咒下挣扎的阴魂,突然亮开嗓子——唱的不是红拂女的凄怨,是《长坂坡》里赵云的唱腔,刀马旦的刚劲混着武生的沉雄,“当阳桥前一声吼,喝断桥梁水倒流”的高腔刺破阴宅的死寂,竟将缠在喉间的红丝震得寸寸断裂!
红丝断裂的地方溅出点点血珠,落在程砚秋的戏服上,与原本的油彩紫纹交织,竟拼出朵浴血而生的红梅。她踏着碎步在戏台上疾走,每一个亮相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红丝被她的唱腔震得节节后退,却又像不甘心般,在戏台边缘织成道密不透风的网。
“砚秋!油彩罐!”弦墨的琴弓突然转向《黄泉谱》记载的“破邪调”,琴声里混着艾草燃烧的清香,将几罐尸花油彩从后台震到台前。程砚秋会意,一个旋身踢翻油彩罐,紫黑色的油彩泼溅在红丝网上,发出“滋滋”的灼烧声。
就在这时,弦墨突然抓起梁上那半张醒神汤方子,借着散魂咒的余威,将方子上的药引逐个唱了出来:“醒神汤,用老陈醋三斤,醒魂草一把,鲁家秘传的‘镇魂面’……”他每唱出一味药材,戏台梁柱上的鲁氏暗纹就亮起一道金光,那些被红丝覆盖的字迹竟在金光中自行浮现,组成完整的方子。
“还有这个!”程砚秋突然想起什么,从发髻上拔下那枚银簪——簪头的莲花纹里,藏着鲁家太奶奶留下的一小撮醒魂草粉末。她将银簪掷向油彩与红丝交融的地方,粉末遇血瞬间炸开,化作漫天青雾。
尸花油彩在青雾中剧烈翻滚,紫黑色的花瓣一片片剥落,露出下面蠕动的白色蛊虫。那些蛊虫一接触醒魂草的气息,立刻蜷缩成黑灰,被散魂咒的琴音一吹,便消散在空气中。程砚秋脸上的紫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最后只在眉心留下一点淡红,像是胭脂,再无半分诡异。
红丝网彻底失去了力气,软塌塌地落在地上,渐渐缩成细线,钻进戏服的褶皱里,再无动静。戏台立柱间的无面鬼卒发出最后一声哀鸣,雾气般的身形被散魂咒与醒神汤的合力冲散,化作点点荧光,飘向阴宅深处,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
“当——”最后一声胡琴断响在空荡的戏台上回荡,弦墨手里的临时弓弦彻底崩碎,胡琴轴上的阴傩纹路也随之暗了下去。勾魂曲的余音终于消散,阴宅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鸡啼。
程砚秋扶着弦墨踉跄下台,踩过满地的黑灰与断弦,看着那些惨白的吊死鬼面具不知何时已闭上了嘴,箱笼也乖乖合拢,仿佛刚才的惊魂一幕只是场噩梦。幸存的戏班成员从后台钻出来,看着安然无恙的两人,看着恢复平静的戏台,突然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
“封箱吧。”程砚秋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亮,“把这些戏服都烧了,我们换身行头,去鲁家菜馆搭台。”
弦墨点头,将《黄泉谱》小心翼翼地折好,塞进怀里。那本承载着百年秘密的谱子此刻已变得温润,像是吸收了足够的阳气。他看着程砚秋眉心那点淡红,突然笑了:“以后该唱点吉祥戏了,比如《龙凤呈祥》。”
程砚秋的脸颊飞起红霞,正要反驳,却被后台一阵轻微的响动吸引。两人走过去一看,只见那张完整的醒神汤方子正落在香案上,方子边缘不知何时多了几行小字,是用胭脂写的,字迹娟秀——“红丝缠骨,尸花蚀魂,不及人心一寸真。嫁衣藏怨,娇娘含恨,终待清明照九泉。”
“是谢婉容。”程砚秋轻轻抚摸那些字迹,“她在告诉我们,这场争斗还没结束。”
弦墨凑近一看,方子背面竟还印着个模糊的印记——是半朵纸剪的莲花,与钟氏家族纸嫁衣上的绣纹一模一样。他突然想起沈砚舟袖中的铁锚令牌,想起鲁家太奶奶喂药的画面,想起此刻方子上串联起的香氏邪术、尸花阴谋、鲁氏解药……
原来这场围绕戏班的惊魂夜,从来都不是孤立的事件。从运河上的阴船血债,到戏台上的红丝缠怨,从盐氏与漕帮的百年仇杀,到钟家纸嫁衣的古老传说,所有的脉络都在这张醒神汤方子里交汇——正与邪的界限,从来都藏在人心的选择里:是像香氏那样借邪术谋私,还是像鲁氏、程砚秋这般,以真心破诡诈。
戏班的人开始收拾行头,将该烧的戏服扔进火盆,火焰舔舐布料的声音里,还混着武生哼起的《穆桂英挂帅》选段。程砚秋和弦墨站在戏台中央,看着朝阳透过阴宅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亮了方子上那句未被红丝覆盖的话:“心正,则百邪退避。”
他们知道,离开阴宅后,等待他们的或许还有香氏与尸花家族的余党,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阴谋。但握着彼此沾满血与汗的手,看着对方眼中未散的坚定,他们突然不再畏惧。
程砚秋将那张醒神汤方子折好,塞进弦墨的琴盒里。方子的边角轻轻蹭过琴盒里的《黄泉谱》,像是在与百年前的秘密打招呼。她知道,这张方子串联起的不仅是正邪脉络,更是无数像他们一样,在黑暗中坚守光明的人——无论是穿着嫁衣的钟家女子,还是守着药方的鲁家后人,亦或是此刻并肩而立的自己与弦墨。
“走了。”弦墨背起胡琴,琴盒里的方子与谱子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应和着前路的脚步声。
程砚秋最后看了眼阴宅的戏台,那里曾上演过谢婉容的悲剧,也曾见证过他们的破局。阳光彻底驱散了阴霾,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沿着来路走向光亮处。身后,是百年恩怨的尘埃落定;前方,是等待被续写的正邪传奇,而那些藏在纸做的嫁衣与娇娘故事里的秘密,终将在他们的脚步里,一点点揭开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