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妄言展开那匹月白软缎时,指尖的凉意顺着布料爬上来,像触到了冰。这是城南“鬼缠楼”新主人送来的订单,指名要绣一幅“往生极乐图”做寿衣,给楼里那位死了三十年还不肯投胎的老太太。订单上的银子给得足,却压着张黄纸符,符角已经发黑,显然不是什么好差事。
她在绣氏祠堂的梨木桌上焚香净手,祖传的乌木绣绷泛着暗光,绷面上还留着上次绣寿衣的针脚。苏妄言拿起银剪,刚要裁下布料,剪刀却像被什么东西拽住,“咔哒”一声顿在半空。
“不对劲……”她皱起眉,指尖划过缎面的褶皱,那里竟藏着些细碎的灰黑色粉末,捻起来闻,有股淡淡的尸腐味。这不是寻常的软缎,倒像是从坟里刨出来的旧衣拆的料。
剪刀终于落下,裁开的布纹里突然钻出一缕青烟,青烟在半空凝聚成个模糊的人影,穿着绣氏百年前的青布长衫,领口绣着半朵牡丹——那是绣氏先祖的标记!
“是……是先祖?”苏妄言手里的剪刀“当啷”落地,吓得后退半步。人影的脸在青烟里若隐若现,眼眶处是空的,却透着刺骨的怨毒。
“柒氏……那些畜生……”先祖的残魂嘶吼着,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他们用活人血染布,把我们这些绣氏的魂都缝进了针脚里!百年了,我们困在这布里,日夜被染料的血气熏蚀,连轮回都做不到!”
苏妄言的心脏像被冰锥刺穿。她想起柒砚染坊里那些泛着血气的“醉胭脂”,想起柒氏祖先偷来的钟氏药引配方,原来那些染布不仅害了外人,连绣氏的先祖都成了牺牲品!
“你手里的布……就是用我们的魂染的!”先祖的残魂突然扑过来,青灰色的手爪直取她的面门。苏妄言躲闪不及,被爪风扫中肩头,顿时泛起一片青紫。
就在这时,桌上的双面绣绷突然剧烈震颤,“啪”地一声翻转过来!原本绷在正面的牡丹绣样,花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蜷缩、发黑,金线勾边的纹路里渗出黑血,转眼就枯萎成一团焦黑;而背面的骷髅绣样,银线绣成的眼窝处突然亮起红光,像是有双真眼在里面睁开,死死盯着苏妄言,嘴角咧开诡异的弧度。
“绣生……绣死……都由不得你!”骷髅的嘴里竟发出声音,不是先祖的嘶吼,是无数个重叠的怨魂,“柒氏要你的魂,来补他们的染料!”
苏妄言浑身血液几乎凝固,这绣绷是祖传的镇物,正面绣生引魂,背面绣死镇煞,此刻却被怨气催动,正反颠倒,显然是要将她的魂魄也拖进这生死循环里!她想逃,双脚却像被钉在地上,骷髅的红光正顺着她的影子往上爬,所过之处,青砖地都结了层白霜。
“滚开!”一声怒喝从祠堂外传来,柒砚披着件墨色披风冲进来,手里捏着张黄符,符纸一甩,化作道火光打向先祖的残魂。火光炸开,残魂发出一声惨叫,暂时被逼退。
“你怎么来了?”苏妄言又惊又疑,柒砚明明该在染坊处理血债的烂摊子。
柒砚没回答,只是死死盯着那面翻转的绣绷,眉头紧锁:“这魂被困了太久,已经成了煞,寻常符咒镇不住。”他突然转向骷髅绣样,沉声喝道:“你们的怨气冲着柒氏来,别为难她!当年害你们的是柒氏先祖,要索命,我来偿!”
这话一出,不仅苏妄言愣住,连绣绷上的骷髅都顿了顿。柒砚怎么会知道怨魂的心思?他怎么能听懂这些无声的怨念?
“你……能听见它们说话?”苏妄言颤声问。绣氏的古籍里提过,有种“通魂耳”的天赋,能听懂魂音,可那是绣氏失传的秘术,柒氏怎么会有?
柒砚的脸色白了白,显然不想承认,却被骷髅的红光逼得退了半步:“柒氏……本也有控魂术。”他咬着牙,声音艰涩,“最早是与绣氏同源的‘通魂术’,能与魂魄沟通,可我先祖贪念作祟,用活人祭布来增强控魂之力,触了天谴……”
他的目光扫过祠堂梁上的寿衣,那些布料里都藏着若有若无的怨魂影子:“天谴降下来,柒氏的控魂术成了诅咒——我们能听懂魂音,却也被魂音反噬,每用一次天赋,阳寿就短一分。你看柒家的男人,没有能活过三十五岁的,这就是报应。”
苏妄言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柒砚染坊里那些溃烂的药渣,想起他处理血蛇咬伤时毫不意外的样子,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的宿命。柒氏世代短命,不是意外,是用活人祭布换来的血债报应。
“柒砚……”她看着他紧抿的嘴唇,看着他眼底深藏的疲惫,突然觉得这场延续百年的恩怨,比她想的更复杂。柒砚是柒氏的人,身上流着害了绣氏先祖的血,可他此刻挡在她身前,用自己的天赋对抗怨魂,又不像传闻中那般冷血。
绣绷上的骷髅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啸,红光暴涨,将两人笼罩其中。先祖的残魂也趁机反扑,青灰色的手爪再次抓来。柒砚将苏妄言护在身后,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染缸模型,模型里插着根染血的丝线:“这是我用自己的血做的‘镇魂染’,能暂时安抚怨魂,你快带绣绷走!”
丝线接触到红光的瞬间,冒出阵阵白烟。骷髅的红光弱了几分,先祖的残魂也被逼得后退。柒砚趁机抓住苏妄言的手:“这凶宅的订单是陷阱,有人想用绣绷和染布引煞,目标是你我两家。快走!”
苏妄言看着他被怨魂逼得渗出血丝的嘴角,看着那面正反颠倒的绣绷,突然明白:绣氏与柒氏,就像这绣绷的正反两面,一面绣生,一面绣死,看似对立,却被同一块布料连在一起。百年的血债,世代的诅咒,不是一句“报仇”就能了结的。
她反手握住柒砚的手,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染布、画符留下的痕迹。“要走一起走。”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你的报应,或许也是我的劫数。这绣绷和染布的账,我们得一起算。”
柒砚的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释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他握紧了她的手,两人转身冲出祠堂,身后是绣绷翻转的寒光,是怨魂不甘的嘶吼,还有那匹藏着百年秘密的月白软缎,在烛火里渐渐缩成一团焦黑。
祠堂外的月光亮得有些刺眼,苏妄言回头望了眼那扇紧闭的大门,感觉手里的温度不仅来自柒砚的掌心,也来自那面诡异的双面绣绷——它还在她的绣架上,正反两面的枯萎与睁眼,像是在无声地诉说:这场关于绣针与染缸的恩怨,才刚刚露出最狰狞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