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凝在戏班的窗棂上，腔月蝉提着裙摆走上戏台。紫檀木的台板被百年的脚步磨得发亮，踩上去能听见细微的“吱呀”声，像老戏骨藏在喉间的气口。她清了清嗓子，正要吊《穆桂英挂帅》的导板，丹田刚提气，喉间却突然涌上一股阴冷的气，顺着声带往外冲——
“咿呀——”唱出来的竟不是明快的西皮，是段缠绵悱恻的阴调！调子低得像从地底钻出来的，尾音拖着长长的颤音，在空旷的戏园里荡出回声，听得人后颈发麻。腔月蝉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不是她会的戏，甚至不是腔氏戏班的路子，倒像是……像是传闻中律氏祖传的《阴调十三绝》！
她想收声，喉咙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根本由不得自己。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摆起身段，云手划得比平时慢了三倍，水袖甩出去的弧度带着股说不出的诡异，活脱脱一个受了委屈的闺门旦。
“百年恨，锁戏箱……”阴调里混进了另一个声音，尖细、凄厉，像用指甲刮过生锈的铁，“律家郎，黑心肠，害我尸骨埋衣箱……”
腔月蝉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是戏魂附体了！这声音分明属于个女子，带着蚀骨的怨毒，每唱一个字，戏台的梁柱就渗出一滴黑液，在红漆上晕出丑陋的痕。
“你是谁？”她用尽全力在心里发问，指尖死死掐着掌心，想用疼痛逼退这股邪劲。
“我是被律家烧死的红珠啊……”戏魂的声音在她脑海里炸开，无数破碎的画面涌进来：百年前的戏班后台，一个穿水红袄裙的旦角被绑在衣箱上，一个戴方巾的年轻男子举着烛台，笑着将火凑近她的裙角；火焰舔舐布料的焦糊味，衣箱锁扣“咔哒”扣上的脆响，还有那句淬毒的低语：“你的嗓子好，烧成灰也能替我唱《阴调十三绝》……”
画面碎在最后一幕：红珠的魂魄被浓烟裹着，硬生生挤进一件绣满鸾鸟的戏服里，而那件戏服，正是她此刻穿的九鸾裙！
“是律氏祖先害了你！”腔月蝉终于明白，这戏魂不是戏楼村的孤魂，是被律家困在戏服里百年的冤魂，《阴调十三绝》根本不是什么祖传绝技，是用冤魂的嗓子逼出来的阴腔！
戏台的角落里，九鸾裙的铃铛突然疯狂震颤起来，“叮铃哐啷”的脆响几乎要掀翻戏园的顶。那些熔了葬铃铸的铜铃越响越急，铃身渐渐泛起青幽的光，竟从缝隙里钻出点点鬼火，绿莹莹的，像无数只眼睛，顺着台板的纹路往后台飘去。
“烧！把律家的谱子烧了！”戏魂的声音带着癫狂的快意，操控着腔月蝉的手，指向后台墙上挂着的《阴调十三绝》戏谱。那是律风来昨天刚带来的，说是“借”给腔氏参考，此刻谱子的纸页正在鬼火的烘烤下卷曲，边缘冒出焦黑的烟。
腔月蝉眼睁睁看着鬼火爬上戏谱，却动弹不得。她能感觉到红珠的怨气有多深，百年的囚禁，百年的被迫唱戏，换谁都会疯魔。可她也知道，这戏谱不能烧——上面记着的不仅是阴调，还有律氏控魂的法门，烧了它，就等于毁了指证他们的证据。
“住手！”她猛地咬破舌尖，腥甜的血味冲散了喉咙里的阴冷。戏魂的操控一松，腔月蝉趁机后退半步，水袖甩向鬼火，带着露水的衣袖打灭了几簇绿焰。
但已经晚了。鬼火顺着谱子的褶皱钻进去，“腾”地燃起明火，半幅戏谱瞬间被吞噬，只留下烧黑的纸边，在风里打着旋飘落。那些没被烧毁的字句，还留着“魂附腔、音入髓”的残痕，像在诉说这阴调背后的血腥。
铃铛的震颤渐渐平息，鬼火缩回铃身，只在铜铃上留下几缕青烟。腔月蝉脱力地跌坐在台板上，九鸾裙的鸾鸟绣纹被汗水浸得发暗，红珠的魂魄已经退去，只在她的眉心留下一点淡红的印，像颗没点匀的胭脂。
她望着那半幅烧毁的戏谱，突然想起昨夜律风来调琴时，指尖划过琴弦的弧度，与红珠唱阴调时的气口分毫不差。原来律风来早就知道戏服里有魂，他想借腔氏的手，让这百年的冤魂彻底失控，再顺理成章地用“镇魂”的名义，将九鸾裙和戏魂都据为己有。
“韦氏的人若在就好了……”腔月蝉轻轻抚摸着眉心的红印。她曾听族老说过，韦氏世代研究邪异符文，最擅长从阴腔怪调里寻线索，若是让他们听见这《阴调十三绝》，定能识破律氏的阴谋。可惜韦氏远在北方，此刻能指望的，只有她自己。
她小心翼翼地捡起烧黑的戏谱残片，夹进祖师爷的手札里。阳光透过戏园的窗，照在九鸾裙的铃铛上，铜铃的青光渐渐褪去，只留下圈淡淡的绿痕。
腔月蝉知道，红珠的怨气虽暂歇，却绝不会善罢甘休；律风来丢了半幅戏谱，必然会变本加厉。而这《阴调十三绝》，终有一天会传到韦氏耳中，那些残留在戏谱上的阴腔，那些熔在铃铛里的葬铃气息，都会成为追踪律氏的线索，成为揭开百年冤案的钥匙。
戏台的柱上，那滴黑液已经干透，在红漆上留下个暗褐色的疤，像个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腔月蝉站起身，拍了拍九鸾裙上的灰，铃铛又轻轻响了一声，这次很轻，像一声叹息，也像一句嘱托。
她提着裙摆走下戏台，背影在晨光里拉得很长。戏园外的巷子里，隐约传来律风来调琴的声音，琴弦拨动的调子，正是《阴调十三绝》的起板。腔月蝉的眼神沉了沉，握紧了袖中那半幅烧黑的戏谱——这场由戏服、阴调、冤魂掀起的风波，才刚刚唱到最险的折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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