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风的指尖在第七根琴弦上猛地一挑,不是拨弄,是生生扯断。“铮——”断弦带着破空的锐响弹起,像道银色的闪电划破戏园的血腥气,琴箱里的《阴调十三绝》残谱被气流掀得乱飞,纸页边缘的朱砂咒印在半空炸开,化作点点猩红。
他本以为这一断能彻底切断琴音与戏魂的联系,却没料到,琴弦崩裂的刹那,戏台上的九鸾裙突然发出刺耳的尖鸣——那些熔了葬铃铸的铜铃,竟像被注入了活气,“咔哒”一声从裙角脱落,在空中转了三圈,铃口瞬间拉长、变尖,化作十几把三寸长的青铜利刃,刃面泛着青幽的光,倒映着台下干尸的惨状。
“不好!是葬铃杀招!”腔月蝉的瞳孔骤然收缩。老班主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过,九鸾裙的铃铛藏着“往生刃”,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显形,一旦化作利刃,必是要拉着活人往冥河里拖。
话音未落,戏园的梁柱突然渗出浓白的雾气,雾气里浮出一个个模糊的人影。他们穿着奘铃村特有的粗布短打,脚踝处缠着湿漉漉的水草,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窟窿里淌着浑浊的水,像刚从河里捞出来的。
是奘铃村的鬼影!
传闻奘铃村百年前被山洪淹没,全村人都死在了冥河支流里,魂魄被河底的淤泥锁着,永世不得超生。这些鬼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葬铃的气息不仅能招戏魂,还能引冥河的怨魂?
“拉!都拉下去陪我们!”鬼影的嘶吼里混着水流声,他们伸出青灰色的手爪,抓向离得最近的律风。律风刚躲过一把青铜利刃,后腰就被爪尖扫中,皮肉瞬间变得青紫,像被河底的淤泥糊过。
“红珠!这是你要的吗?!”律风疼得嘶吼,反手将断弦甩向腔月蝉,“你看看清楚!困着你的根本不是我律家,是你自己的执念!”
断弦擦过腔月蝉的脸颊,带起一阵刺骨的冷。就在这时,九鸾裙上未脱落的最后一枚铃铛突然炸开,里面飘出半块烧焦的绣帕,帕子上绣着朵半开的玉兰,针脚歪歪扭扭,像出自新手之手。
腔月蝉的心脏猛地一缩——这是曾祖母的帕子!她小时候在祖奶奶的樟木箱里见过,帕角绣着个极小的“月”字,是曾祖母的闺名。
“月……月蝉……”红珠的魂突然在她脑海里响起,声音里没了怨毒,只剩无尽的悲凉,“我不是红珠……我是你曾祖月娥啊……”
零碎的记忆碎片猛地撞进脑海:曾祖母穿着九鸾裙在镜前试戏,鬓边插着玉兰簪;一个穿律氏长衫的男子笑着递给她一杯茶,茶水里漂着片玉兰花瓣;曾祖母被人用白绫勒住脖颈,挣扎着抓向戏箱,最终倒在九鸾裙上,眼睛死死盯着那箱戏服……
“是律氏设计害了你!”腔月蝉的声音哽咽了。曾祖母不是死于意外,是被律家的人缢死在戏服里,他们怕她泄露《阴调十三绝》的秘密,就把她的魂魄锁进九鸾裙,让她永世替律家唱阴腔!
“他们说……只要我唱够百年……就放我走……”曾祖母的魂泣不成声,“可他们骗我……他们用葬铃钉住我的魂,连转世都做不到……”
九鸾裙突然剧烈收缩,青缎子像活物般缠上腔月蝉的四肢,布料里渗出无数细小的血管状纹路,紧紧贴在她的皮肤上。“吸——”布料发出贪婪的嘶响,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正顺着纹路往裙子里渗,手腕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
“月蝉!跟我走!去冥河!那里才有解脱!”曾祖母的魂带着哭腔拉扯她的意识,眼前的戏园开始扭曲、旋转,干尸和鬼影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漆黑的河水,河面上漂着无数件戏服,每件衣服里都裹着个挣扎的魂魄。
是冥河!戏服正在把她拖进鬼域!
腔月蝉的视线开始模糊,血被吸走的地方传来刺骨的冷,意识像被泡在冰水里,渐渐变得迟钝。她看见曾祖母的魂在河面上向她招手,看见那些裹着魂魄的戏服向她靠近,听见河底传来无数个声音在呼唤:“下来吧……这里才有公平……”
“不……”她用尽全力咬向舌尖,腥甜的血味让意识清醒了一瞬。她不能走!曾祖母的冤屈还没昭雪,律氏的阴谋还没揭穿,腔氏戏班的血海深仇还没了结!
她猛地拽住腰间的裙带,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外扯——九鸾裙的布料被撕裂的瞬间,溅出的不是血,是乌黑的淤泥,混着几根湿漉漉的水草,正是奘铃村鬼影脚踝上的那种。
“啊——”曾祖母的魂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从九鸾裙里被强行拽出,化作道白光冲向冥河深处。那些青铜利刃“哐当”落地,变回铜铃的模样,却再也发不出声响。
奘铃村的鬼影失去了牵引,渐渐消散在雾气里,只留下满地的湿泥。律风瘫坐在地上,后腰的青紫已经蔓延到胸口,像被冥河的水浸过。
腔月蝉扶着戏台的柱子喘息,九鸾裙的半边已经被扯碎,露出里面贴身的素裙,上面沾满了黑泥与血污。她看着手里那半块烧焦的玉兰绣帕,突然明白,这场跨越百年的冤屈,从来不是戏魂与律氏的争斗,是腔氏与律氏两代人的血债,是被锁在戏服里的亲情与仇恨。
戏园的天窗外,终于透出一丝微光。可腔月蝉知道,她被拖入鬼域的那一瞬间,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她能听见冥河的水声,能看见那些裹着魂魄的戏服,能感觉到曾祖母的冤魂在河底望着她。
她将绣帕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捡起地上的断弦,指尖触到琴弦的刹那,竟清晰地听见了曾祖母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替我……把戏唱完……”
律风的呻吟声从侧台传来,他还活着,只是那身月白长衫已经被血与泥染得看不出原色。腔月蝉望着他,又望向台下的惨状,握紧了手里的断弦。
这场戏,还没到落幕的时候。曾祖母的冤屈,戏班的血债,冥河的鬼影,还有律氏藏在《阴调十三绝》里的阴谋,都像未唱完的戏词,等着她用剩下的半条命,一句句唱下去。
而被撕裂的九鸾裙,就躺在戏台中央,像一具摊开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有些冤魂,一旦被唤醒,就再也回不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