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
不是车祸撞击那种撕裂皮肉的钝痛,而是更深,更彻底,像是身体被某种无坚不摧的冰冷巨物从脊椎处精准地、缓慢地一分为二。每一寸骨头、每一条筋络都在发出令人牙酸的哀鸣,然后才是席卷一切的、足以湮灭神智的黑暗和滚烫的血腥味。
“呃啊——!”
苏言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冲进肺腑,带着一种无菌环境特有的、过于洁净的味道。刺眼的白光灼烧着他的视网膜,耳边是潮水般涌来的、带着热切与崇敬的掌声。剧烈的反差让他一阵眩晕,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死死攥住了颁奖台光滑冰凉的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
脚下是坚实的现代科技感舞台,头顶是无数道追光灯汇聚的光柱,将他笼罩其中,宛如神明。可刚才那一瞬间撕裂灵魂的剧痛,那法场上污浊的血腥气,百姓麻木又夹杂着兴奋的唾骂声……清晰得如同烙印。
“苏言博士?”旁边传来主持人略带关切的低声提醒,通过微型麦克风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翻涌的血色与刻骨的寒意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少年天才应有的、略带腼腆的平静。他松开紧握台沿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前世刑场冰冷泥土的触感。他微微调整了一下鼻梁上那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锋,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最终精准地落在一个前排贵宾席的位置。
那里坐着一位西装革履、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赵衡。此刻,赵衡正和周围的人一样,脸上挂着得体的、赞赏的微笑,轻轻鼓着掌。谁能想到,这副现代精英的皮囊下,藏着一个来自北宋的、沾满无辜者鲜血的恶鬼灵魂?
苏言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冰冷的弧度。他抬手,轻轻按住了胸前那枚刚刚被国际数学联盟主席亲自授予的金质奖章——菲尔兹奖章,数学界的皇冠,此刻正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也压在那个名为“苏砚”的、被腰斩的北宋冤魂之上。冰凉的金属触感,奇异地压下了心底最后一丝翻腾的戾气。
他凑近麦克风,清朗的声音透过顶级音响传遍整个庄严肃穆的大会堂,平静无波,却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
“感谢我的祖国,感谢我的母校,感谢我的导师和所有帮助过我的人。” 标准流程的开场白,流畅而真诚。台下再次响起礼貌的掌声。
掌声稍歇,苏言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贵宾席,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入玉盘:
“同时,请允许我特别感谢一个人。”
会场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带着好奇和期待,等着这位史上最年轻菲尔兹奖得主的下文。赵衡脸上的笑容似乎更自然了一些,身体微微前倾,显露出适度的关注。
苏言的声音在巨大的会场里回荡,清晰得如同冰棱坠地:
“感谢北宋仁宗年间,汴京城那位权倾朝野的宰相公子,赵衙内。”
死寂。
绝对的死寂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声音。空气仿佛凝固了。几千双眼睛,从好奇到茫然,再到震惊,最后齐刷刷地、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聚焦在台上那个年轻的获奖者身上。北宋?仁宗?赵衙内?这都什么跟什么?
苏言清晰地看到,贵宾席上,赵衡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那是一种面具骤然碎裂的僵硬,精心维持的从容在瞬间瓦解,只剩下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被毒蛇噬咬般的惊骇与慌乱。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指节用力到泛白。
苏言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平静地继续叙述着那个荒诞离奇却又字字血泪的“故事”:
“感谢他,在我寒窗十年,终于高中状元,以为可以一展抱负之际,仅凭一己私怨,便在琼林宴上诬我舞弊。”
台下的低语如同潮水般涌起,嗡嗡作响,充满了惊疑不定。
“感谢他,动用滔天权势,罗织构陷,让我身陷囹圄,百口莫辩。” 苏言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向那个特定的人。
赵衡的脸色已经由僵硬转向惨白,他放在扶手上的手背青筋暴起,似乎在极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他身边几个同样显赫的人物,也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
“更感谢他……” 苏言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上了一丝金属摩擦般的冷硬,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空间,牢牢钉在赵衡的脸上,“在我被判处腰斩,拖上汴京法场的那一天,亲自监刑。让我在生命最后一刻,看清了这世间最肮脏的权柄,也记住了那铡刀落下的……刺骨冰凉。”
“轰——!” 会场彻底炸开了锅!
惊呼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椅子挪动的刺耳摩擦声瞬间爆发出来!闪光灯疯了似的闪烁,试图捕捉台上少年平静面容下那令人胆寒的恨意,以及台下赵衡那副如同见了活鬼般失魂落魄、惊恐欲绝的表情!这太荒谬了!太惊悚了!一个天才数学家,在菲尔兹奖的颁奖台上,控诉一个现代商业巨擘是他的……前世仇人?!还涉及腰斩?!
“荒谬!疯子!保安!把他带下去!” 赵衡猛地站起身,椅子被他巨大的动作带倒,发出刺耳的巨响。他彻底失态了,脸色惨白如纸,额头青筋暴跳,指着台上的苏言嘶声力竭地咆哮,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他在诽谤!他在精神错乱!这是对我、对大会的侮辱!”
几名保安下意识地要上前,但被大会组织方和前排的几位学术泰斗严厉的眼神制止了。数学界最高荣誉的殿堂,自有其不容亵渎的尊严和程序。
苏言对台下的混乱置若罔闻,他甚至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在无数镜头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他无视了赵衡歇斯底里的咆哮,话锋一转,声音恢复了那种谈论学术时的冷静与精准:
“正是那斩断一切的一刀,让我得以挣脱腐朽的躯壳。带着前世被碾碎的抱负,带着对算学(数学)最本源的执念,带着刻骨铭心的……账目,”他刻意加重了“账目”二字,“回到了这个时代。”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再次定格在赵衡那张因极度恐慌而扭曲的脸上,语气变得如同在陈述一个刚被证明的定理:
“没有赵衙内那一刀,就没有今天站在这里,证明黎曼猜想的苏言。”
短暂的沉寂后,是更加汹涌的声浪!黎曼猜想!这个困扰人类百余年的数学高峰,竟被一个少年攻克!而他的动机,竟源于一场匪夷所思的前世血仇?!
赵衡浑身筛糠般抖着,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他想反驳,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眼前台上那个冷静到可怕的少年,仿佛与记忆中法场上那个被按在铡刀下、眼神怨毒如恶鬼的书生身影重叠在了一起!那声临死前带着血沫的嘶吼——“赵衡!我化作厉鬼,也必啖汝血肉!”,穿越了千年的时光,此刻在他耳边轰然炸响!
苏言看着赵衡失魂落魄、濒临崩溃的模样,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冰冷的嘲弄。他微微侧头,目光掠过赵衡,仿佛只是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声音不高,却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
“哦,对了,赵总。”他语气轻松得像是在闲聊,“说到账目……”
他稍稍停顿,满意地看到赵衡猛地一颤,如同惊弓之鸟。
“您‘衡运集团’旗下,那个‘未来之光’量子实验室,最近三年,经您手挪用的巨额科研经费……”苏言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锋利,每一个字都像手术刀般精准切割,“那笔总数为十七亿八千六百四十二万三千五百一十一元三角七分,分七十二条路径、经由二十九家空壳公司最终流入您个人离岸账户的流水……”
他每报出一个数字,赵衡的脸色就灰败一分,身体就佝偻一寸,仿佛被无形的重锤一次次击中。
“您觉得,”苏言微微歪头,镜片后的眼神纯净得近乎天真,却又带着洞悉一切的残酷,“以我刚刚获得菲尔兹奖的数学能力,尤其是基于黎曼猜想证明过程中衍生出的那套全新、超高维混沌加密算法,来逆向破解并追踪您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洗钱路径……需要多久?”
他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死寂的会场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瘆人。
“或者说,”苏言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攫住赵衡瞬间失焦、布满绝望的眼睛,“您那点可怜的、用权势堆砌起来的防火墙,挡得住一个被腰斩过的灵魂……用数学进行的复仇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苏言的手腕轻巧地一翻。他手腕上那块看似普通、实则集成了最尖端全息投影技术的智能手表,无声地启动。
嗡——
一道淡蓝色的光束猛地从表盘射出,在颁奖台上空迅速交织、扩展。一个巨大、清晰、结构繁复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动态数据模型瞬间成型,悬浮在数千名与会者头顶!三维立体图表如同璀璨而冰冷的星河,无数的线条、节点、瀑布般滚动的数字洪流,构成了一张庞大无比的罪恶之网!
模型的核心,赫然是赵衡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放大的脸!一条条醒目的、标注着精确时间、金额、路径的红色数据流,如同贪婪的血管,从他的头像延伸出去,疯狂地抽取着代表“未来之光”实验室经费的金色光点,然后沿着复杂的网络,最终汇入几个标注着“维京群岛”、“开曼群岛”的、代表离岸账户的黑色漩涡!
整个会场,陷入了彻底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那个悬浮在半空、无声旋转的巨大数据模型,散发着幽幽的蓝光,冰冷地讲述着一切。所有的目光,从最初的震惊、怀疑,到此刻的恍然大悟,最终都化为了愤怒的利箭,齐刷刷地刺向贵宾席上那个面无人色的男人!
赵衡如同被那蓝光抽干了所有力气,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瘫软在地,昂贵的西裤在光洁的地板上蹭出狼狈的痕迹。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声,眼神涣散,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商界巨鳄的从容,只剩下被剥光一切伪装的、赤裸裸的绝望和恐惧。他身边那些原本与他谈笑风生的“朋友”们,此刻都像躲避瘟疫般惊恐地向后退开,留下他一个人瘫坐在无形的唾弃圈中。
“不……不可能……幻觉……都是幻觉……”他神经质地摇着头,双手徒劳地在身前挥舞,似乎想驱散那悬在头顶、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般的全息投影。那冰冷的蓝光无情地穿透他的指缝,照亮他脸上每一寸惊惶的沟壑。
苏言静静地站在台上,站在那巨大数据模型投射的幽蓝光芒之下,如同站在审判席上。他微微抬起下颌,目光平静地掠过台下那片因巨大冲击而凝固的人海,最后定格在瘫软如泥的赵衡身上。那眼神,没有大仇得报的狂喜,也没有刻骨的恨意,只有一种近乎神祇俯视尘埃的漠然。
就是这个人。前世,在琼林宴上,仅仅因为他这个寒门状元抢了宰相公子本该独占的风头,仅仅因为他无意间展露的才华映衬了对方的庸碌,仅仅因为那点可笑的、被冒犯的优越感……一杯毒酒?一场构陷?不,赵衙内要的是彻底毁灭,是碾碎他所有的希望和尊严,用最惨烈的方式。腰斩。让他在绝望和剧痛中死去,让他的尸体成为汴京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为震慑其他寒门学子的符号。
前世的血,似乎又在鼻腔里弥漫开来,混合着刑场上泥土和铁锈的腥气。那种身体被活生生撕裂的剧痛,哪怕隔了千年,哪怕拥有了新的生命,依旧在灵魂深处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苏言的唇边溢出,几乎淹没在会场死寂的空气中。他缓缓抬起右手,动作优雅而精准,仿佛要拂去面前并不存在的灰尘。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手表侧面一个微小的感应区。
嗡——
悬浮在半空、无声控诉着赵衡罪行的巨大全息数据模型,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瞬间闪烁了一下,化作无数细碎的蓝色光点,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明亮的会场灯光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光点消散的最后一瞬,苏言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穿透消散的蓝光,再次精准地钉在赵衡那张因绝望而彻底崩溃的脸上。
他微微启唇,无声地吐出几个字。
没有麦克风的放大,距离遥远,会场里几乎没人能看清他的口型。但瘫在地上的赵衡,却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身体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他看清了!
那口型,分明是——
“午时三刻到——”
轰!!!
赵衡脑中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那冰冷、残酷、如同催命符般的五个字,夹杂着前世法场上震耳欲聋的锣响、百姓的喧哗、刽子手喷在脸上的酒气、还有那高高扬起的、反射着刺目阳光的冰冷铡刀……所有被刻意遗忘、被现代浮华深深掩埋的恐怖记忆,如同地狱熔岩般轰然爆发,瞬间将他吞噬!
“鬼!鬼啊——!别过来!别过来!” 赵衡发出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和脸,昂贵的西装被扯得凌乱不堪。他涕泪横流,手脚并用地向后拼命爬去,仿佛在躲避索命的恶鬼,撞翻了旁边的座椅,发出刺耳的噪音。“不是我!是爹!是我爹让我做的!苏砚!苏砚饶命!饶命啊——!”
会场彻底沸腾了!尖叫、惊呼、拍照声、记者们激动到破音的现场报道声……乱成一团!赵衡这彻底崩溃、语无伦次的嘶吼,无异于在全世界面前,亲口承认了苏言那匪夷所思的指控!承认了那场跨越千年的谋杀!也承认了他自己此刻在金融上的滔天罪行!
保安终于冲了上来,几个人高马大的安保人员费力地按住疯狂挣扎、如同陷入癔症的赵衡,将他粗暴地拖离会场。赵衡的惨叫声和求饶声在通道里回荡,渐渐远去,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片呆若木鸡的观众。
聚光灯,再次聚焦回台上那个年轻的、创造了历史也颠覆了所有人认知的身影。
苏言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审判与他无关。他缓缓抬手,再次轻轻触碰了一下胸前那枚沉甸甸的菲尔兹奖章。冰冷的金属触感,奇异地安抚着灵魂深处最后一丝残留的、来自千年前的悸动与痛楚。
他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仿佛在审视一件精密仪器的校准。然后,他抬起手,做了一个极其简单、却又充满仪式感的动作——
他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
镜片反射着顶棚刺目的灯光,瞬间模糊了他的眼神,只余下两片冰冷的、毫无波澜的白光。
“谢谢。”
他对着麦克风,平静地说出了最后两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会场的喧嚣,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旷与寂寥。
说完,他不再看台下任何一张震惊、敬畏、或恐惧的脸,转身,步履从容地走下了领奖台。那挺直的背影,如同斩断了所有过往的锁链,又像一把刚刚归鞘的利剑,敛去了所有的锋芒,只留下深不可测的平静。
会场穹顶之下,巨大的电子屏幕忠实地记录着时间。红色的数字,无声地跳动着,定格在一个充满宿命感的时刻:
11:45:00。
午时三刻已过。
新生的太阳,高悬于现代都市的钢铁丛林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