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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嫁衣下的尸斑

短篇小说合集——各种类型

> 陈家娶亲有个诡异规矩:新娘入门要穿祖传血玉镯。

> 洞房夜,婆婆突然塞给我一面铜镜:“若夫君梦呓,便照他。”

> 半夜丈夫果然闭眼呢喃:“娘,招来的东西...还满意吗?”

> 我颤抖着举起铜镜,却看见自己后颈有块青黑印记。

> 铜镜里,婆婆的脸慢慢浮现在我身后:“傻孩子,你才是我们招来的新娘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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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七月,阳光泼辣地炙烤着大地,空气里蒸腾着扭曲的热浪。可一脚踏进陈家老宅高高的门槛,那股子黏糊糊的热气瞬间就被吸干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冷,像蛇信子,贴着脚踝无声无息地往上爬。

老宅深得像个沉默的巨兽,青砖灰瓦,雕花木窗棂蒙着厚厚的陈年积灰,透不进多少光。院子里那些假山石和枯藤老树,在稀薄的光线下投下形状怪诞、边缘模糊的浓影,如同蛰伏的鬼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陈旧、阴湿,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令人隐隐作呕的甜腻,像是某种药草在暗处缓慢腐败。

“新娘子来啦!”

一个尖利得有些刺耳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闹。几个穿着浆洗得发硬、颜色黯淡绸布衣裳的妇人拥了上来,脸上堆着厚厚的脂粉,笑容像是刻上去的,僵硬得没有一丝活气。她们簇拥着我往前走,身上那股子樟脑和尘土混合的气味直往我鼻子里钻。她们的手冰凉,力气却大得出奇,不容抗拒地推着我穿过一道道幽深曲折的回廊,脚下青石板泛着冰冷坚硬的光泽。

最终,我被推进一间张灯结彩的屋子。大红的喜字贴在窗上,红烛在案头跳动着昏黄的光,可这红,红得太过浓稠,透着一股子滞闷的死气,非但没有半分暖意,反倒衬得这屋子更加阴森。烛泪无声地流淌下来,在烛台上堆积成猩红扭曲的一团,像凝固的血。

屋子中央,端坐着一个人影。我的婆婆,陈张氏。

她瘦得惊人,像一具蒙着人皮的骨架。身上那件深紫色的绸袄空荡荡地挂着,袖管里露出的手干枯如鹰爪,皮肤紧贴着嶙峋的骨节,透出一种死人才有的灰败。她的脸更是如同一张揉皱后又勉强展开的旧纸,沟壑纵横,脂粉像墙皮一样浮在深刻的皱纹里,显得异常诡异。唯独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浑浊发黄,却亮得惊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此刻正死死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牢牢钉在我身上。

我被那目光刺得心头发慌,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

“林晚,”她开口了,声音嘶哑干涩,像钝锯子在朽木上拖过,“过来。”

我几乎是挪过去的,每一步都踩在冰凉的青砖上,寒意从脚心直透上来。她那只枯槁的手伸了过来,冰冷得没有丝毫活气,像一块寒冬腊月的生铁。她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

“戴上它。”她另一只手托起一个东西。

那是一只玉镯。玉色浑浊,暗红如凝结的血块,里面丝丝缕缕缠绕着更深的暗影,仿佛血管的纹路。镯子触碰到我皮肤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猛地钻了进来,不是单纯的冰冷,而是一种带着强烈怨憎的阴气,顺着我的血脉凶猛地往上蹿,直冲头顶。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浑身汗毛倒竖,本能地想缩回手。

“别动!”婆婆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她的手指像铁箍一样卡住我,另一只手强硬地将那沉重的血玉镯子套上我的手腕。玉镯滑过皮肤的感觉,像是被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住。戴上去后,那彻骨的寒意并未消失,反而更深地沁入骨髓,沉甸甸地坠着我的手臂,仿佛套上了一个无形的枷锁。

“陈家媳妇,”她浑浊的眼珠转了一下,目光依旧锁在我脸上,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怪异的弧度,似笑非笑,“不好当。”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冰锥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又冷了几分。那几个陪侍的妇人垂手肃立,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麻木的恭谨,眼神空洞地落在地面上。

整个房间,只有红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我手腕上那血玉镯子散发出的、无声无息的阴寒。

夜幕沉沉压下,如同一块浸透了墨汁的厚重绒布,将陈宅彻底捂在了死寂里。白日里那点虚假的热闹早已散尽,此刻的老宅,静得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声,在空旷的新房里显得格外突兀、骇人。

“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新房的木门被推开了。

我的夫君,陈砚,走了进来。

白日里隔着盖头,只觉他身形颀长,声音温和。此刻烛光摇曳,映着他的脸。他确实生得俊朗,眉眼温润,鼻梁挺直。可那温润之下,却透着一股子无法忽视的苍白和疲惫,像是久病初愈,又像是被什么东西长久地吸走了精气。他穿着一身簇新的喜服,那鲜红衬得他脸色越发青白,如同纸糊的人偶。他的眼神,在看向我时,确实带着几分暖意,但那暖意浮于表面,深处却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郁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重。

他反手合上门,那轻微的“咔哒”落栓声,在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像是什么东西被彻底锁死。

“晚娘,”他走到我面前,声音依旧温和,却有些发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让你久等了。”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发紧。手腕上那血玉镯子沉甸甸的寒意,此刻似乎更重了,紧紧贴着我的脉搏,每一次跳动都传来清晰的冰冷触感。他身上也带着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药草气,混杂着老宅那种陈腐的阴湿味道。

他没有多言,似乎也和我一样被这沉闷诡异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我们沉默地完成了简单的合卺礼。冰冷的酒液滑过喉咙,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像一条冰线,直坠入腹中,激得我胃里一阵翻腾。他吹熄了外间桌上那对最大的龙凤红烛,只留下床榻边矮几上一支细小的白蜡,豆大的烛火在昏暗中不安地跳跃着,将我们两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墙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歇息吧。”他低声说,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倦怠。

我和衣躺下,僵硬地躺在冰冷的锦被里。他也躺了下来,就在我身边,隔着不算远的距离。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药草和陈腐交织的气息,混合着身下锦被散发出的、不知积存了多少年的阴冷霉味。手腕上的玉镯贴着床沿,那蚀骨的阴寒源源不断地渗入。整个房间,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那白蜡燃烧时细微的“滋滋”声。

黑暗和寂静像粘稠的沼泽,慢慢吞噬着感官。恐惧在心头弥漫,却敌不过连日来的疲惫。意识在冰冷的恐惧和沉重的倦意之间拉扯,渐渐模糊,滑向混沌的边缘。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很长的时间。

一个细微的声音,极其突兀地刺破了死寂。

“笃…笃…笃…”

像是指甲,在极其缓慢地、一下下刮着门板。

那声音轻得几乎不可闻,却又清晰得如同响在耳畔,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炸的粘滞感。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黑暗中,我死死盯着房门的方向,屏住了呼吸。

声音停了。

死寂重新笼罩,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我僵硬地躺着,一动不敢动,耳朵却竖到了极致,捕捉着黑暗里最细微的动静。冷汗顺着我的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

就在这时,身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陈砚在动。

他似乎睡得很沉,呼吸均匀。但身体却在被子里不安地扭动着,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咕哝声,像是在做一场极其可怕的噩梦。

我紧张地侧过脸,借着床边那豆大的烛光,看向他。他的眼睛紧闭着,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嘴唇微微翕动,断断续续的、破碎的音节从他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

“别…别过来…”

“…走开…”

声音含糊不清,带着梦魇中极度的惊惶。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白天婆婆那句诡异的叮嘱和那面冰冷的铜镜,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若夫君梦呓,便照他。”

梦呓!这就是婆婆说的梦呓!

一股强烈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手腕上玉镯的冰冷更甚。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几乎要将我撕裂。照他?用那面镜子?在这死寂的深夜?会发生什么?

就在我内心天人交战、被巨大的恐惧淹没时,陈砚的梦呓陡然清晰起来,带着一种令人遍体生寒的、极其诡异的平静语调,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娘……招来的东西……还满意吗?”

招来的东西?!

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陈家诡异的规矩,婆婆阴冷的眼神,这老宅无处不在的阴森……无数破碎的线索在这一刻疯狂地涌进我的脑海,串联成一个指向极度恐怖的猜测!

我再也无法思考!身体几乎是凭着本能弹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我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手指冰冷僵硬,几乎不听使唤。黑暗中,我凭着记忆,手忙脚乱地摸向枕下——那里是婆婆塞给我的那面铜镜。

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坚硬的金属,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攥住那冰冷的镜柄,镜面在微弱烛光下反射出一片模糊的昏黄。恐惧几乎让我窒息,但我已经没有退路。我猛地转过身,将那沉重的铜镜高高举起,颤抖着,对准了身旁依旧在昏睡呓语的陈砚!

昏黄的、仿佛蒙着一层雾气的镜面里,首先映出的是陈砚沉睡中扭曲痛苦的脸。可我的目光甚至来不及在他脸上停留半秒,就死死地钉在了镜中影像里——我的身后!

镜子里,我的身后,本该是空无一人的床榻和墙壁的地方……赫然多出了一个影子!

一个佝偻、干瘦、穿着深紫色绸袄的影子!

是婆婆!

她无声无息地站在我的身后,几乎紧贴着我!那张枯槁如鬼的脸上,浑浊发黄的眼珠正透过镜面,死死地、怨毒地盯着我!嘴角咧开一个极其诡异、极其满足的弧度!

“呃啊——!”

一声短促的、被恐惧彻底扼杀的尖叫从我喉咙里挤出。我像被滚油泼到一般,猛地将铜镜甩开!“哐当”一声巨响,沉重的铜镜砸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夜里如同惊雷!

“谁?!”床上的陈砚被这巨大的声响猛地惊醒,瞬间坐起身,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沙哑和警惕。他下意识地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未散的恐惧。

“晚娘?你怎么了?”他急促地问,伸手想要扶住抖得不成样子的我。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婆婆!镜子里那个鬼影!她就在我身后!她就在这个房间里!

“后…后面!镜…镜子!”我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调子,牙齿咯咯作响,手指痉挛地指向刚才铜镜跌落的方向,眼睛却死死盯着陈砚,仿佛他是唯一的浮木。

陈砚顺着我指的方向,目光落在地上的铜镜上。昏暗中,那铜镜斜躺着,镜面朝上,映着上方模糊晃动的烛光和床幔的阴影。他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惊骇、了然,还有一种深重的、令人心悸的绝望。

他没有立刻去捡那镜子,反而猛地扭头,目光如电般扫向我身后的黑暗角落!他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极度的戒备和恐惧。

可那里……空荡荡的。

除了被烛光拉长、不断摇曳的、如同鬼爪般的床幔影子,什么都没有。刚才镜中那个紧贴在我身后的、穿着深紫色绸袄的佝偻鬼影,仿佛只是我极度恐惧下产生的幻觉。

然而,陈砚的反应告诉我,那不是幻觉!他看到了!他一定也看到了镜子里那个东西!

“是…是她吗?”我蜷缩着身体,声音带着哭腔,巨大的恐惧几乎将我撕裂,“镜子里…她…她在我后面!你看到了对不对?”我死死抓住陈砚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陈砚的身体僵硬如铁,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在压抑某种巨大的痛苦和恐惧。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面铜镜,仿佛那是什么择人而噬的凶物。过了几秒,他才用一种极其干涩、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声音说:

“镜子…镜子给我。”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还有一种近乎崩溃的颤抖。

我不敢违抗,巨大的恐惧让我无法思考,只能下意识地服从。我哆嗦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冰冷的床榻,膝盖接触到青砖的寒意,让我又是一颤。我摸索着,捡起地上那面沉甸甸的铜镜。镜柄冰凉刺骨,那寒意顺着我的指尖直往骨头缝里钻。

我颤抖着,将镜子递向陈砚。他伸出手,手指同样在剧烈地颤抖,指尖一片冰白。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镜柄的一刹那,他那双布满血丝、被巨大恐惧攫住的眼睛,却猛地定住了,死死地、难以置信地钉在了我的后颈下方!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脸上的肌肉瞬间扭曲,那表情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最不可思议的景象!极度的惊骇冻结了他所有的动作。

“不…不可能…”他失声喃喃,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怎么会…在你身上…”

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在我的后颈下方。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被他目光锁定的地方炸开!仿佛那里凭空开了一个冰窟窿,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什么…什么在我身上?”我的声音抖得变了调,巨大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我的喉咙。我下意识地、极其僵硬地,想要伸手去摸自己的后颈。

“别动!”陈砚猛地嘶吼出声,声音尖锐得变了形,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铜镜!那力道之大,几乎将我带倒。

他双手死死攥住那沉重的铜镜,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他的呼吸粗重得像拉风箱,眼神里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恐惧。他猛地将镜面对准了我!那昏黄的、带着诡异雾气的镜面,瞬间映出了我因极度恐惧而扭曲苍白的脸。

然后,陈砚的目光,我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死死地钉向镜中影像里——我的后颈下方!

昏黄模糊的铜镜里,映着我散乱的发丝和衣领。在那片苍白的皮肤上,就在衣领边缘稍稍靠下的位置……

赫然印着一块印记!

一块约莫铜钱大小、边缘模糊的青黑色印记!像一块淤青,又像一块霉斑,死死地嵌在皮肉里!那颜色是如此诡异,如此不祥!在昏浊的镜面映衬下,它仿佛在微微蠕动,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死亡和腐败的气息!

“啊——!”

尖锐的、不似人声的惨叫撕裂了死寂!是我发出的?还是陈砚?我已经分不清了!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灌满了我的四肢百骸,将我彻底冻僵!后颈那块皮肤仿佛被滚烫的烙铁烫到,又仿佛被无数冰冷的蛆虫在啃噬!我浑身筛糠般抖起来,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冰冷坚硬的青砖透过薄薄的喜服传来刺骨的寒意。

“尸斑…是尸斑!”陈砚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那声音已经完全变了调,尖锐、扭曲、充满了彻底的崩溃和歇斯底里,“是‘招来’的印记!它…它怎么会在你身上?!不可能!这不可能!”他像是疯了一样,语无伦次地嘶喊着,手中的铜镜剧烈地晃动着,镜面里我的影像和他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疯狂地晃动、重叠。

尸斑?招来的印记?在我身上?

这些破碎的词句如同惊雷在我混沌的脑海里炸响!白天婆婆那阴冷的笑容,手腕上血玉镯子那蚀骨的阴寒,陈砚梦呓中那句“招来的东西”……所有的一切,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镜中后颈的青黑印记,如同烧红的铁水,瞬间熔铸、贯通!

一个冰冷彻骨、足以将灵魂都冻结的真相,如同深渊中升起的鬼爪,死死地攫住了我的心脏!

“嗬…嗬嗬……”

一阵极其轻微、极其怪异的笑声,如同漏气的风箱,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房间角落里响起。

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感。它并不响亮,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穿透了陈砚歇斯底里的嘶吼和我喉咙里被恐惧扼住的呜咽,清晰地刺入耳膜。

我和陈砚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房间里只剩下那诡异的、断断续续的“嗬嗬”声,以及我们两人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陈砚如同被毒蛇咬中,猛地转过头,手中的铜镜几乎脱手。他脸上的肌肉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痉挛,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死死地、绝望地投向房间最幽暗的那个角落——床榻与墙壁形成的阴影深处。

我也僵硬地、一寸寸地转动着仿佛生锈的脖颈,循着那声音望去。

阴影缓缓蠕动。如同墨汁滴入清水,一个佝偻的身影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浮”了出来。

深紫色的绸袄,在昏黄跳动的烛光下,泛着一种油腻而陈腐的光泽,像是裹尸布上凝固的血污。枯瘦如柴的身体,每一步挪动都带着一种非人的滞涩感。那张脸……那张枯槁如千年树皮的脸上,浑浊发黄的眼珠里,此刻燃烧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极度狂热和满足的幽光!嘴角咧开,露出稀疏发黑的牙齿,形成一个巨大而诡异的笑容,如同地狱裂开的一道缝隙。

是婆婆!陈张氏!

她不是站在我身后,她是……从黑暗里“长”出来的!

她无视了瘫软在地、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我,那双燃烧着鬼火般的眼睛,直勾勾地钉在面无人色、如同石雕般僵立的陈砚身上。那干裂的嘴唇开合着,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慈爱和狂热,在死寂的房间里幽幽响起:

“砚儿……娘为你招的……新娘子……”

她枯枝般的手指,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缓慢,直直地、精准地指向瘫在地上的我。

“她……终于……‘回来’了……”

“回来”?她用了“回来”这个词?!

这个词像是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我混乱的脑海!不是“招来”,是“回来”!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无法理解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让我几乎窒息。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发出“嗬嗬”的气音。

陈砚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惨白得如同新糊的窗纸。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惊骇、绝望、难以置信,最终都凝固成一种死灰般的、彻底的崩溃。

“娘……”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你说……她……她是……”

婆婆脸上那巨大诡异的笑容更深了,深紫色的绸袄在烛光下微微晃动,如同毒蛇的鳞片。她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终于落到了我的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欣赏?如同屠夫看着待宰的、终于养肥的羔羊。

“傻孩子……”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温柔”,如同毒蛇吐信,“你才是我们招来的新娘子啊……”

你才是我们招来的新娘子啊……

这句话,像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了我脑中最后一丝混沌的迷雾,也彻底劈碎了我仅存的世界!

所有的碎片——那诡异的规矩,血玉镯的阴寒,婆婆的审视,陈砚的恐惧和梦呓,铜镜中后颈的尸斑印记……在这一刻,被这句最恐怖的话语,强行拼接成一幅完整而狰狞的真相图卷!

招来的新娘子……“回来”的新娘子……

一个冰冷的、足以让灵魂都冻结的念头,如同深渊里爬出的毒蛇,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陈家历代的新娘,或许从来就不曾真正“离开”过!

手腕上那血玉镯子骤然变得滚烫!不,那不是烫,是彻骨的阴寒猛烈爆发!那寒意不再是渗透,而是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骨髓,顺着血管凶猛地向上蔓延!那沉甸甸的坠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融合”感,仿佛那镯子本身就是我肢体的一部分,此刻正在苏醒,正在贪婪地汲取着什么!

“呃……”一声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挤出。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

目光触及的瞬间,我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昏黄的烛光下,那原本浑浊暗红的血玉镯子,此刻竟变得无比通透!像一块凝固的、刚刚从心脏里取出的血块!更恐怖的是,镯子内部,那些原本丝丝缕缕缠绕的深色暗影,此刻正在疯狂地蠕动、汇聚!如同活物!它们扭曲着,挣扎着,在通透的血玉中,清晰地凝结成一张张极度痛苦、极度扭曲的人脸!有年轻的,有年老的,但无一例外,都大张着嘴,无声地发出最凄厉的惨嚎!

无数张女人的脸!被禁锢在血玉中的脸!历代……陈家的新娘?!

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瞬间将我淹没!我想尖叫,喉咙却像被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咯咯”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嗬……嗬嗬……”婆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笑声又响了起来,在死寂中回荡。“看到了吗?她们……都在等着你呢……等着新姐妹……”

新姐妹?!

我猛地抬起头,视线因极度的恐惧而模糊晃动。我看到陈砚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坐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头深深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他彻底崩溃了。

而婆婆……她佝偻的身影,正一步步,极其缓慢地向我挪来。那双枯爪般的手,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渴望,直直地伸向我……伸向我后颈那块散发着腐败气息的青黑印记!

不!不!我不要变成那镯子里的脸!我不要!

求生的本能如同最后一点火星,在无边的恐惧深渊里猛地炸开!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或许是那镯子带来的冰冷力量?我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身体轻飘飘的,带着一种不属于活人的滞涩感,但我顾不上了!我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爆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嘶吼,不管不顾地朝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外面世界的房门撞去!

“砰!”

身体重重地撞在厚重的木门上,预想中的门板碎裂没有发生,反而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撞在了一块冰冷的生铁上!巨大的反震力让我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像移了位。门,纹丝不动!仿佛那不是木头,而是浇筑了铜汁铁水!门外,死一般的寂静,如同整个老宅都已被坟墓吞噬。

“晚娘……我的好媳妇……”婆婆那如同毒蛇爬行般的声音,带着令人作呕的“怜爱”,紧贴在我身后响起,冰冷的气息喷在我的后颈,激得那块尸斑印记仿佛燃烧起来!“你要去哪啊?这里……才是你的‘家’……”

那枯爪般的手,带着刺骨的阴寒和无法抗拒的力量,如同冰冷的铁钳,猛地抓住了我的肩膀!

“啊——!”绝望的尖叫声撕裂了我的喉咙。我疯狂地挣扎扭动,指甲在门板上徒劳地抓挠,发出令人牙酸的“刺啦”声。手腕上那血玉镯子里,无数张扭曲痛苦的人脸仿佛也感受到了我的绝望,蠕动得更加疯狂,无声的惨嚎似乎要穿透血玉的禁锢!

就在这濒死的挣扎中,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门边的墙壁。那里挂着一面小小的、原本用于整理仪容的菱花铜镜。镜面蒙着灰,映着屋内昏黄跳动的烛光,和一片混乱晃动的影子。

就在那晃动模糊的镜影里,我看到了自己。

一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苍白得如同刷了石灰。但更恐怖的是……在我的脸上,在那双因恐惧而瞪大到极限的眼睛周围……正飞快地、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晕染开一片片……青黑色的暗影!那颜色、那质地……和我后颈那块印记一模一样!

尸斑!

它们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贪婪地在我脸上蔓延!

“不——!” 这不是尖叫,是灵魂被彻底撕碎时发出的最后哀鸣。

我猛地扭头,视线因极致的恐惧而模糊、血红。我死死地盯向婆婆那张近在咫尺的、带着巨大满足笑容的枯槁鬼脸!扭曲的恨意和同归于尽的疯狂瞬间压倒了恐惧!

“一起死吧!” 我嘶吼着,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属于“生”的力量,猛地扑向那张鬼脸!手腕上那血玉镯子骤然变得滚烫,无数张痛苦的人脸在通透的血色中发出无声的尖啸!

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婆婆那深紫色绸袄的刹那——

一只冰冷、枯槁、却蕴含着无法想象力量的手,如同铁钳般,更快一步,精准地、死死地扼住了我的咽喉!

“嗬……”

所有挣扎的动作瞬间定格。那只手冰冷得像万载寒冰,力量大得超乎想象。喉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空气被彻底断绝。我徒劳地张着嘴,肺部像被点燃般灼痛,眼前的一切开始飞速旋转、变暗。

婆婆那张枯槁的脸,带着那个巨大而满足的诡异笑容,占据了我迅速模糊的视野。她的嘴唇翕动着,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最后的丧钟,直接敲在我的意识深处:

“睡吧…好孩子…入了这‘同心镯’…才算…真正…团圆……”

“团圆”二字落下的瞬间,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粘稠的黑暗,如同最沉重的棺盖,轰然压下。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瞬间被吞噬殆尽。

无边无际的、绝对的、死寂的冰冷。

……

……

意识,像沉入最深最冷的冰海,在无尽的黑暗中漂浮、下坠。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点微弱的光,刺破了浓稠的黑暗。

不是烛光。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浑浊黄绿色泽的幽光。

我“睁”开了眼。

视野是扭曲的,模糊的,仿佛隔着一层流动的、粘稠的血水。一切都被染上了一层令人作呕的暗红。

我看到……

一张巨大的、铺着猩红锦被的雕花木床,如同浸在血泊中的祭坛。床榻上,影影绰绰躺着两个人形。

一个穿着簇新却僵硬的新郎喜服,身形僵直,脸色是一种死寂的青白,双眼空洞地大睁着,直勾勾地望着上方无尽的黑暗。是陈砚。他的胸口,没有一丝起伏。

在他的身边,紧挨着,躺着一个穿着同样鲜红嫁衣的身影。嫁衣的料子似乎……在缓慢地蠕动?像是有生命一般。那身影的脸……被一层浓重的、不断弥漫的青黑色阴影覆盖着,如同腐败的霉斑,只有一只眼睛,在阴影的边缘露出来,瞳孔涣散,凝固着最后的、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那是……我的身体?

手腕上传来沉重而冰冷的束缚感,低头“看”去,视线穿过那层流动的血色屏障——那枚血玉镯子,此刻正牢牢地套在下方那具嫁衣身影的手腕上。镯子内部,血光流转,无数张痛苦扭曲的女人脸孔在其中疯狂地蠕动、挤压、无声地尖嚎着。而在那无数张脸的边缘,一张新的、带着青黑色尸斑印记的、极度恐惧的女性面孔,正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扭曲着,缓缓地、不可抗拒地融入那一片痛苦的漩涡之中……

意识沉沦前的最后一个感知,是那镯子内部传来无数重叠的、凄厉到极致的悲鸣,如同地狱最深处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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