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失去了意义。对林予而言，日升月落，不过是监测仪上那冰冷“嘀嗒”声的背景板。每一次搏动，都在他灵魂深处刻下更深的烙印——偷窃者。他活着，健康得近乎残忍。医生宣布他彻底康复，情感缺失症的病灶消失无踪，那颗心脏强壮得能支撑他活到耄耋之年。每一次体检报告，都像是对他无声的凌迟。
沈默，那个被情感荒漠吞噬的躯壳，被妥善地“安置”了。沈家动用了庞大的资源，将他送进了城郊一家顶级的、专门收治“情感剥离综合征”患者的疗养院。那里环境清幽，设施完善，有专业的护理人员照顾他的一切生理需求，确保这具名为“沈默”的躯壳能够长久地、平静地、空洞地“存在”下去。
林予去看过他一次。
穿过修剪整齐却毫无生气的草坪，走进那栋弥漫着消毒水和死寂气息的建筑。他在阳光房找到了沈默。沈默穿着干净的浅色家居服，安静地坐在一张藤椅上，面前放着一本摊开的画册。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依旧英俊却毫无神采的侧脸。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搭在书页上，眼神却空洞地落在窗外某片虚无的树叶上，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留下一具精致的、呼吸着的空壳。
林予站在几步之外，呼吸都停滞了。他贪婪地、近乎绝望地凝视着那张脸，试图在那片空洞的荒漠中找到一丝一毫熟悉的痕迹——一个温柔的眼神，一个下意识的蹙眉，哪怕一丝厌烦也好……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彻底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他鼓起全身的勇气，用尽毕生的温柔和思念，轻轻唤了一声：“……默默？”
沈默的身体没有任何反应。几秒钟后，他才像一台接收到延迟指令的机器，极其缓慢地、毫无情绪地转过头。那双曾经盛满星辰大海的眼睛，此刻像蒙尘的玻璃珠，平静无波地落在林予脸上。里面没有疑惑，没有熟悉，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有一种纯粹的、无机制的“看见”。
他看了林予几秒，然后，像是确认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又缓缓地、毫无留恋地转回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虚无。
那一刻，林予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胸腔里那颗强健心脏碎裂的声音。比任何物理的疼痛都要尖锐，都要彻底。最后一丝渺茫的、自欺欺人的希望，被这无声的漠视彻底碾碎成齑粉。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没有再试图靠近，也没有再说一个字。他像逃离瘟疫一样，逃离了那间充满阳光却冰冷彻骨的阳光房，逃离了那座精心打造的、囚禁着沈默空壳的华丽坟墓。
回到那个曾经充满爱、如今只剩回忆和冰冷心跳声的公寓，林予彻底沉入了无光的深海。他辞去了所有工作，切断了与外界几乎所有的联系。公寓的窗帘永远紧闭，隔绝了外面鲜活的世界。他像个幽灵，在空旷的房间里游荡，唯一的声音，就是他胸腔里那永不停歇的、沉重的、如同丧钟般的心跳。
咚…咚…咚…
这声音日夜不息，成了他永恒的刑讯。每一次搏动，都在提醒他：他活着，是用沈默的灵魂换来的。他胸腔里跳动的，是沈默最后的遗书，每一个字都是“我爱你”，却也每一个字都是“永别”。
他试过无数种方法想要“屏蔽”这声音，想要摆脱这沉重的枷锁。他酗酒，烈酒灼烧着食道，却烧不毁心口的烙印。他整夜整夜地播放震耳欲聋的音乐，试图淹没那心跳，但那声音却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穿透一切喧嚣，固执地敲打着他的神经。他蜷缩在沈默曾经睡过的那一侧床边，紧紧抱着沈默留下的、早已失去主人气息的枕头，像个溺水者抱着浮木，却只感到彻骨的冰冷和绝望。
“默默…” 在无数个被心跳声折磨得无法入眠的深夜，他会对着冰冷的空气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你疼不疼？…把你…都给了我…你那里…是不是…很空？很冷？…” 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套。
他不再哀求医生挖心，因为他知道，即使挖出来，也换不回那个会笑的沈默。他背负的罪，不是一颗心脏，而是整个被偷走的、属于沈默的鲜活灵魂。这颗心，成了他永远无法卸下的十字架。
日子在绝望的泥沼中缓慢爬行，直到沈默下葬的那一天。
那是一个阴沉的春日，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飘着冰冷的细雨。沈默的葬礼极其低调，只有少数至亲参加。他被葬在城郊一处安静的墓园里。墓碑崭新，光洁的大理石上，镌刻着简单的名字和生卒年月。照片上的沈默，穿着得体的西装，嘴角带着一丝公式化的、毫无温度的弧度。那不是林予记忆中的沈默，那是属于沈家的、一个体面却空洞的符号。
林予穿着一身黑衣，像个真正的幽灵，远远地站在墓园边缘一棵高大的松树下。他没有靠近送葬的人群，只是隔着冰冷的雨幕，望着那个被缓缓放入墓穴的棺椁。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他却浑然不觉。
当最后一锹土落下，当人群散去，当墓园只剩下风穿过松针的呜咽和淅淅沥沥的雨声时，林予才像被解除了定身咒，一步一步，踩着湿滑的草地，走向那座新坟。
新翻的泥土散发着潮湿的土腥气。冰冷的石碑矗立在眼前，照片上的人陌生而遥远。林予缓缓地、缓缓地跪倒在泥泞的墓前。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泥土的湿意，瞬间浸透了他的膝盖和裤管，刺骨的寒意直钻骨髓。
他抬起头，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他看着墓碑上沈默的名字，看着那张冰冷的照片。
死寂。无边的死寂笼罩着他。只有雨声，风声，和他胸腔里那越来越响、越来越沉重的心跳声。
咚！咚！咚！
那声音如同战鼓，在他耳边轰鸣，在他骨骼里震荡！每一次跳动都像沈默最后的呐喊，都在控诉着他的“偷生”！
“都给你了…默默…”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被雨声淹没，眼神却空洞得可怕，“你说…都给我…直到…灰烬…”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泥泞的双手上。然后，他的视线，一点点地、坚定地移向自己的左胸口。隔着被雨水湿透的黑色衬衫，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强健有力的搏动。
太吵了…太沉重了…这份“馈赠”…这份“遗书”…这份“罪证”…
他受够了。
一个近乎荒诞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他混沌的脑海，带着一种解脱般的诱惑。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按，而是狠狠地抓住了自己左胸前的衣襟！湿透的布料在他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极致痛苦与决绝的嘶吼，撕裂了墓园的寂静！他用尽全身残存的、被绝望点燃的所有力气，五指如同钢爪，狠狠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皮肉撕裂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汹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黑色的衣襟，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滴落在身下泥泞的墓土上，洇开一片刺目惊心的暗红！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他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解脱的光芒！他的手指在血肉中摸索着，寻找着那日夜折磨他的根源！他要把这份“馈赠”还回去！他要亲手终结这无尽的刑罚！
“还给…你…” 他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血腥味，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默默…你的…都…还你…灰烬…不要了…我…不要了…”
好的，这句直击灵魂的临终告白，将是林予对这份绝望之爱最悲壮的注脚。以下是融入该台词后的最终章结局，让林予的死亡成为对“遗忘”最惨烈的控诉与反抗：
林沾满自己鲜血的手，终于触碰到了那个在破碎血肉中强健搏动的东西！滚烫的，有力的，带着蓬勃的生命力！那是沈默用灵魂点燃的火种！
林予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扭曲的、却带着奇异满足感的笑容。他猛地发力！
噗嗤——
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血肉分离的闷响，一颗仍在有力跳动着的、温热的、沾满鲜血的心脏，被他硬生生地从自己的胸腔里扯了出来！
剧痛和瞬间的失血让他的世界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他重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涌出的鲜血染红了下巴和前襟。但他死死地攥着那颗还在微弱搏动的心脏，仿佛那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
他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艰难地、颤抖地，将那颗沾满自己鲜血和生命余温的心脏，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沈默冰冷的墓碑前，放在那刻着冰冷名字的石碑下方。
那颗心，躺在冰冷的石头上，沾满了林予的血和泥，依旧微弱地、不屈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像一封终于送达的、以生命为封、鲜血为墨的遗书。
林予的身体失去了支撑，向前倾倒，冰冷的墓碑抵住了他滚烫的额头。刺骨的寒意让他濒临涣散的意识有了一丝短暂的、诡异的清明。
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墓碑上那个陌生的名字和照片上。那张照片里的沈默，眼神空洞，没有爱，没有记忆，没有他。
巨大的悲怆如同最后的浪潮，席卷了他残破的灵魂。他用尽生命最后的气息，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混合着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砸在冰冷的石碑上，也砸在这片死寂的墓园里：
“如果…让我…还活着的代价…”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血沫，“…是让你…彻底忘记我…” 他沾满鲜血的手，无意识地、眷恋地抚摸着石碑上冰冷的刻痕，仿佛在触摸爱人的脸庞。
他的瞳孔开始放大，声音却带着一种穿透死亡的、决绝的力量，嘶哑而清晰地吐出最后的宣告：
“…我的选择是…”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最后的气力，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呐喊，带着泣血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爱恋：
“我宁愿去死！也不想让你…忘记我！”
最后的尾音破碎在涌出的鲜血里，但他挣扎着，凝聚起灵魂最后的光芒，望向那虚空，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石碑，看到了那个永远消失的爱人。他用尽最后的、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完成了这封遗书最核心的落款：
“…我爱你…沈默…”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眼中那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支撑身体的力量消失殆尽，他重重地伏倒在冰冷的墓碑上，额头紧贴着刻着“沈默”二字的地方，沾满了鲜血和污泥。最后一丝气息，带着那句未能出口的“我爱你”，消散在冰冷的雨幕中。
雨水，冰冷地冲刷着墓碑上蜿蜒的血迹，冲刷着林予逐渐冰冷的身体，也冲刷着墓碑前那颗终于停止了跳动、渐渐变得冰冷僵硬的心脏。
两具躯壳，一具在土里，一具在土上。一颗心，在土里沉寂，一颗心，在土上冷却。
他用最惨烈的方式，归还了这颗“偷”来的、用沈默灵魂浇灌的心脏，也归还了自己的生命。他用死亡，对那残酷的“遗忘”发出了最悲壮、最绝望的控诉：他宁愿选择永恒的寂灭，也绝不接受一个没有沈默记忆的世界！他宁愿死，也不要沈默忘记他！
遗书终章，以心为笔，以血为墨，以命投递，最终落款是至死不休的“我爱你”。而那句“宁愿去死也不要你忘记我”，成了这曲绝望爱恋最凄厉、也最震撼的绝唱，永远回荡在冰冷的墓碑之间。
墓园里，只剩下永恒的、冰冷的雨声。仿佛在为这场用生命书写、以死亡投递、以“永不遗忘”为最后诉求的绝望爱恋，奏响最后的、无声的挽歌。
“下辈子，默默，我们再也不分开……”
——正文完——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