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是去那个自己曾经厌烦了无数次的家还是地狱,还是去自己一辈子都没进去过的学校,自己小学都没有上完,我只记得。在孤儿院,孤儿院专门请了教师教过他们几个字,现在徐明只能认识一些基础的生字
去学校看看吧!去看看,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正值毕业季,很多学校里都没有人,只有保安在保安亭里守着门
徐明站在江桥模范中学的铁门外时,手心沁出了薄汗。 校门是深绿色的,栏杆上爬着几簇喇叭花,紫色的花瓣在风里轻轻晃。门楣上的校名烫金大字被雨水洗得发亮,他在医院的宣传册上见过无数次——这是他曾经最想去的高中,是化疗间隙盯着天花板数羊时,唯一能让他嘴角扬起的念想。 门卫大爷问他找谁,他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病历本,指尖因为紧张有点抖:“我……我想进去看看,就看一眼。”大爷打量他片刻,大概是看他脸色实在太差,终究没多问,挥挥手放他进了门。 一脚踏进校园的瞬间,蝉鸣声轰然涌来。 操场是红色的塑胶跑道,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正抱着篮球跑过,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说笑的声音、篮球砸在篮板上的“砰”声,混在一起,像首鲜活的歌。徐明扶着旁边的香樟树站定,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手背上,暖得有些烫。 他慢慢往前走,教学楼的墙是干净的米白色,走廊上挂着学生的画作,有星空,有向日葵,还有歪歪扭扭写着“加油”的书法。他凑过去看,画向日葵的那个落款是“初三(2)班 林晓”,笔触稚嫩,却把花瓣的金黄涂得格外用力。 如果父母没有抛弃他,他自己没有生病,他现在该坐在哪个教室?徐明望着敞开的窗户,里面传来老师讲课的声音,清晰又遥远。他想象自己穿着和那些学生一样的蓝白校服,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落在课本上,把“一元二次方程”的公式晒得发烫。 风里飘来食堂的味道,是糖醋排骨的甜香。他顺着香味往食堂走,路过宣传栏,里面贴着运动会的照片,一群穿着运动服的少年笑着比耶,汗水把头发黏在额头上。徐明的目光在照片上停了很久,手指轻轻碰了碰玻璃,那里映出他自己苍白消瘦的脸,和照片上的少年们格格不入。 他走到篮球场边,看几个男生打球。有人跳起来投篮,球衣下摆扬起,露出结实的腰线。徐明低头看了看自己因为化疗瘦得只剩骨架的胳膊,忽然笑了笑。也好,至少他站在这里了,踩过这里的草,闻过这里的风,够了。 教学楼的钟楼敲了十下,清脆的声响漫过整个校园。徐明抬头望去,蓝天白云下,钟楼的尖顶直插云霄。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青草和粉笔灰的味道,是他想象过无数次的、属于校园的气息。 他慢慢往回走,每一步都走得很轻,像怕惊扰了这里的热闹。经过那丛喇叭花时,他停了停,抬手碰了碰花瓣,指尖沾了点露水的凉。 “我来过了。”他对着花瓣轻声说,声音轻得被风吹散。 铁门外的阳光依旧灿烂,他扶着门框站了会儿,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往巷口走。左臂的胀痛还在,但心里那片空落落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填满了,暖融融的。
徐明我也是去过学校的人了!
徐明正站在宣传栏前,指尖快要触到那张市级竞赛获奖名单时,后背突然被一股力撞上来。
力道不算重,但他本就虚浮的身子像被风吹动的纸人,踉跄着往前扑了两步,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左臂先着了地,那片肿胀的地方狠狠磕在水泥地上,疼得他眼前瞬间炸开一片白,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
“对不起!对不起!”一个慌张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徐明抬起头,看见个穿着蓝白校服的男生,背着书包,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脸上满是手足无措,“我跑太快了……你没事吧?”
徐明想撑着站起来,可胳膊的疼顺着骨头往心里钻,试了两次都没成功。男生赶紧蹲下来扶他,手指触到他胳膊时,明显顿了一下——大概是摸到了那圈不正常的肿胀。“你脸色好差,我送你去医务室吧!”男生的声音带着急惶,半扶半搀地把他架起来。
医务室在教学楼一层,白墙白床,消毒水的味道和医院很像,却淡了许多。校医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见男生扶着个脸色惨白的人进来,赶紧拉开椅子:“怎么了这是?”
“我撞了他,他摔倒了……”男生搓着手,声音低了半截。校医刚要检查徐明的胳膊,他怀里的诊断书却滑了出来,“啪”地掉在地上。封面上“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几个字刺得人眼疼。
校医捡起来,翻开看了两页,又轻轻合上递回去,没多问,只是转身从药箱里拿出瓶碘伏:“擦点药吧,别感染了。”她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徐明接过诊断书,紧紧攥在手里,指节泛白。男生在旁边看着,忽然挠挠头,小声说:“我叫李想,初二(3)班的。真对不住啊,我刚才是赶着去实验室,老师让带的标本忘了拿……”
徐明摇摇头,声音有点哑:“不怪你,是我自己站不稳。”
李想往他旁边凑了凑,看见他胳膊上的淤青,又低下头:“你是不是……生病了?看着好瘦。”徐明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那棵高大的香樟树。李想也不尴尬,自顾自地说起来:“我们学校的香樟是建校时种的,有五十年了呢。春天会掉好多叶子,扫起来能堆成小山。对了,你看那边的篮球场,下午总有高三的学长打球,他们投篮超准……”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在给徐明介绍自家的院子。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两人中间的地板上,李想的声音清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气,徐明听着听着,紧绷的肩膀慢慢松了些,左臂的疼似乎也淡了点。
“这里……挺好的。”徐明忽然说。
李想眼睛一亮:“是吧!我们学校食堂的糖醋里脊超好吃,下次我请你吃啊?”
徐明笑了笑,没点头,也没摇头。他低头看着怀里的诊断书,封面上的字迹被手心的汗洇得有点模糊。但没关系,他已经站在这里了,听着少年的絮叨,闻着校园里的风,够了。
校医帮徐明处理好胳膊上的擦伤,又给了他一小瓶止痛喷雾,嘱咐他要是疼得厉害就喷一点。李想拎着徐明的外套,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一路从医务室送到校门口。
“真不用我送你回去?”李想站在铁门内,手扒着栏杆,校服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晒得黝黑的小臂,“我知道附近的公交站,或者我给你家里人打个电话?”
徐明摇摇头,把诊断书重新塞进外套内袋,指尖触到那层薄薄的纸,还有点发烫。“不用,我家就在附近。”他笑了笑,左边嘴角牵扯着疼,却还是努力扬起弧度,“谢谢你啊,李想。”
“谢啥,本来就是我撞了你。”李想挠挠头,忽然想起什么,往教学楼跑了两步又回头,“对了!你要是还想来学校看看,随时找我!我给你当导游,带你去看我们班的黑板报,上周刚拿了一等奖!”
徐明望着他蹦蹦跳跳跑远的背影,校服在阳光下晃成一小团蓝白相间的影子,心里忽然软得发颤。他站在原地,看着那扇深绿色的铁门,看着栏杆上摇晃的喇叭花,看了很久很久。
离开学校时,太阳已经爬到头顶。他走得很慢,左臂的疼一阵一阵地涌上来,像涨潮的海水。路过街角的小卖部,他停下来,摸出兜里仅有的几块零钱,买了一支橘子味的冰棒。
冰棒化得快,甜丝丝的汁水顺着手指往下滴。他舔了舔唇角,尝到橘子味的甜,还有点阳光的暖。刚才李想说,食堂的糖醋里脊很好吃,黑板报拿了一等奖,香樟树有五十年了……这些细碎的、鲜活的事,像一颗颗糖,悄悄落在他心里。
他慢慢往回走,冰棒的凉气顺着喉咙往下钻,压下了些疼。左臂依旧肿着,但他攥着那支快化完的冰棒,忽然觉得,好像也没那么难挨了。
至少,他来过了。见过了这里的阳光,听过了少年的笑,甚至还得了一个“下次再来”的约定。
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