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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乐!陆天

期盼着明天的少年

大年三十的傍晚,雪片像是被谁揉碎了的棉絮,大把大把往地上撒。陈叔推开徐明房门时,他正对着天花板发怔,窗帘拉得严实,房间里暗得辨不清时辰。

“五点多了,”陈叔把窗帘掀开条缝,雪光“唰”地涌进来,“再躺下去,年都要过完了。”

徐明坐起身,头发睡得乱糟糟的。走到客厅时,那碗面正冒着恰到好处的热气,葱花绿得亮眼,荷包蛋在汤里浮着,边缘微微发焦——是陈叔最拿手的做法。

“快吃,”陈叔递过筷子,“特意多卧了个蛋,补补精神。”

他低头吃面,热汤滑过喉咙的瞬间,记忆忽然被拽回了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雪天,他刚从养父母家跑出来,客厅里的争吵声还在耳朵里嗡嗡响,无非是“这孩子留着到底图什么”“送走吧,省得看着心烦”。他没回头,揣着兜里仅有的五毛钱,沿着墙根漫无目的地走,直到被巷子里突然窜出来的几个人堵住。

为首的染着黄毛,看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又背着个瘪瘪的书包,眼神里透着股打量的狠劲:“小子,身上有钱没?借哥几个花花。”

他攥紧了兜里的五毛硬币,那是他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想留着买本新笔记本。“没有。”他声音发紧,后背已经抵上了冰冷的墙。

“没有?”黄毛嗤笑一声,伸手就要来搜他的兜。他下意识地躲开,却被另一个人推得撞在墙上,书包带“啪”地断了,里面的旧课本散了一地,混着雪水和污泥。

“住手!”

巷口突然传来一声喊。是陆天,他后来才知道这名字。那时候陆天穿着件不太合身的厚外套,大概是急着跑过来,鼻尖冻得通红,手里还捏着块没吃完的烤红薯,站在雪地里,像只突然竖起毛的小兽。

结果自然是两个人一起挨了顿揍。陆天把烤红薯往黄毛脸上扔过去,烫得对方嗷嗷叫,却也被一脚踹在雪地里。他扑过去想拉人,胳膊肘重重磕在砖头上,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雪越下越大,落在他们脸上,和嘴角的血腥味混在一起,又冷又腥。可他记得陆天从雪地里爬起来时,第一句话是“你没事吧”,声音抖得厉害,却带着股不肯认输的韧劲。

“面要凉了。”陈叔的声音把他拉回来。

徐明吸了吸鼻子,又扒了一大口面。窗外的雪还在下,把远处的路灯裹成一团朦胧的光晕。他望着那片白茫茫,忽然觉得那年雪地里的疼,好像早就被陆天那句带着哭腔的“你没事吧”捂热了,暖得能记很多很多年。

面汤彻底凉透时,徐明才后知后觉地攥紧了拳。墙上的挂钟指向五点半,指针挪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足七个小时了。

怎么就睡了这么久?那些在心里盘桓了无数次的话,难道要烂在肚子里?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叔,”他声音发紧,“我搁在衣柜最下面那个旧帆布包里,从二手市场淘的那台相机,还在吗?”

陈叔愣了愣,快步去翻找。那相机是徐明偷偷买回来的,机身上有道明显的凹痕,镜头盖也盖不严实,他总说“等攒够了钱就修修”,却一直没舍得。陆天从没见过它,徐明原本想在今年雪天给他个惊喜。

相机被递过来时,徐明的指腹蹭过那道凹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他记得那天在旧货市场,蹲在寒风里跟老板磨了半小时,把兜里最后几块钱都掏了出来,就为了这台能“留住点什么”的铁家伙。他想拍陆天在雪地里哈出的白气,想拍他们并肩走在路灯下的影子,想拍很多很多……

“叔,帮我架在窗台那儿。”他指着窗外,雪花正斜斜地飘,“镜头对这儿就行。”

陈叔的手抖得厉害,固定相机时,指节都在发白。徐明坐在椅子上,对着镜头深吸了口气,雪光落在他脸上,竟显得异常平静。

“开始了吗?”他问。

陈叔点点头,别过脸去。

徐明对着镜头笑了笑,像在跟一个陌生的朋友打招呼。“陆天,”他开口,声音轻轻的,“你肯定不认识这台相机吧?是我偷偷买的,在旧货市场淘的,有点旧,还有点破,可我总觉得……它能装下些重要的东西。”

窗外的雪簌簌地落,把远处的屋顶盖得越来越厚。

“我本来想修好它,等下次下雪的时候拿给你看。拍你睡懒觉时乱糟糟的头发,拍你吃泡面时眯起的眼睛,拍咱们俩……”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算了,不说这些了。”

他望着镜头,像是在透过镜片看陆天。“那年巷子里,你攥着那根破拖把杆站在雪地里,我就觉得,你比谁都厉害。真的,虽然最后咱们俩都被揍得很惨,但我一点都不怕,因为有你在。”

“我没多少时间了,陆天。”他忽然说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你别难过,也别想我想得太厉害。看到下雪就当是我来看你了,看到路边的流浪猫就喂点吃的,就像咱们以前那样。”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动作很轻,像在模仿记忆里陆天的样子。“我藏了张纸条在你常去的那家书店,第三排靠窗的那本《雪国》里,你去看看。看完……就忘了吧。”

最后,他对着镜头挥了挥手,笑容里带着点释然。“陆天,好好的。”

相机还在转动,记录下他渐渐模糊的影子,和窗外那场,仿佛永远不会停的雪。

话刚落音,喉咙里突然涌上一阵尖锐的痒意。徐明下意识地偏过头,剧烈的咳嗽猛地炸开,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慌忙抬手去捂嘴,指缝间却渗出血丝,红得刺目,滴落在深色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暗沉的渍痕。

“咳……咳咳……”

咳嗽停不下来,震得他胸腔发疼,眼前开始发花。窗外的雪影变得模糊,陈叔惊慌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嗡嗡的,听不真切。他想开口说“没事”,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猛地一阵天旋地转,大脑像是被塞进了一团乱麻,意识忽明忽暗。他觉得自己像在往下沉,又像飘在半空中,耳边的咳嗽声渐渐远了,只剩下雪花落在玻璃上的沙沙声,轻得像梦。

他想抬手再看看那台相机,看看镜头里是不是还留着自己刚才的样子,可胳膊重得像灌了铅,眼皮也黏在了一起。陆天的名字在舌尖滚了滚,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只余下一片混沌的暖,裹着他往更深的地方去了。

陈叔冲过去扶住徐明软下来的身子时,指尖触到的皮肤凉得像块冰。他把人慢慢放平在沙发上,才发现徐明的胳膊上、后颈处,不知何时已经浮出了大片青紫色的瘀斑,像被谁胡乱泼了墨,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小明,小明?”陈叔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想拿毛巾去擦徐明嘴角的血,却看见鲜红的血珠正从他的鼻腔里慢慢渗出来,顺着人中往下淌,滴在沙发套上,晕开一小朵一小朵暗红的花。

徐明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牙齿缝里却又溢出些血沫子,顺着下巴往下滑。他的眼睛半睁着,眼白上布满了红血丝,眼神散着,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人了。

陈叔的手悬在半空,不知道该碰哪里。擦鼻血?可刚按住这边,那边又渗出来了,温热的血沾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心尖发颤。他忽然想起徐明刚被送到这里时的样子,瘦瘦小小一个,怯生生地叫他“陈叔”,说生日就快到了,想过了十八岁再……

再怎么样,他没说。可陈叔记着,记着这孩子偷偷在日历上圈住的那个日子,还有旁边画的小蛋糕。

现在离那个日子,只剩三天了。

陈叔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看着徐明胸口微弱的起伏,看着那些止不住的血,看着他脸上那片盖不住的死气,喉咙里像堵着块烧红的炭。

“撑住,小明,撑住……”他蹲在沙发边,声音低得像在哀求,“就三天,咱就撑过这三天,过了十八岁,咱就……”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徐明的呼吸越来越浅,像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灭。那些瘀斑还在蔓延,像潮水一样吞噬着他身上仅存的一点生气。陈叔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徐明冰凉的脸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徐明的手背上,又很快被那片冰凉吸了进去。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叫谁,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留住这孩子最后几天。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些血,看着那点微弱的呼吸,心里空得发疼,像被大雪埋了个严实。

鼻腔里的血腥味还在弥漫,徐明费力地侧过头,避开陈叔伸过来的手。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气音里裹着血沫子:“叔……让我……一个人缓缓。”

陈叔的动作顿住了,手僵在半空。

徐明的眼睛半眯着,视线勉强落在陈叔泛红的眼眶上。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又咳出一小口血。“18岁……我能撑过去的,”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就是……撑不到生日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小了些,风裹着雪粒打在玻璃上,沙沙的,像谁在低声哭。

“您别……别难过。”他喘了口气,苍白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像是想抓住什么,最终却无力地垂落,“18岁……就当……提前过了。”

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点未干的湿痕,不知是血还是泪。“让我……歇会儿……”

陈叔站在原地,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徐明胸口微弱的起伏,看着那些止不住的血,心里清楚这孩子是在骗他,也是在骗自己。可他只能点点头,轻轻退到门口,把那片寂静和风雪,都留给了沙发上那个拼尽全力想撑过18岁的少年。

房门轻轻合上的瞬间,房间里只剩下雪粒敲窗的轻响。徐明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视线渐渐散了。空落落的屋子里,那些和陆天有关的碎片突然涌了上来,像雪片一样,落得满脑子都是。

他想起陆天第一次把烤红薯分他一半时,烫得直搓手,却非要看着他先咬一口;想起两个人挤在旧书店的角落,头挨着头看一本翻烂的漫画,陆天的睫毛扫过他的手背,痒得他差点笑出声;想起去年冬天,陆天把围巾解下来绕在他脖子上,自己冻得鼻尖通红,却说“我火力壮”。

可更多的,是那些刻意疏远的日子。

养父母发现他总跟陆天混在一起,骂他“不知好歹”,说“那穷小子能给你什么?别连累我们”。后来那些混混放了话,说再看见他跟陆天走得近,就卸了陆天一条腿。

他怕了。

陆天来找他时,他故意躲着;在路上遇见,他低头装作没看见;陆天塞给他的糖,他扔在地上,听着对方错愕的声音,转身就跑,不敢回头。他知道陆天会难过,会觉得莫名其妙,可他更怕那些人真的对陆天动手——他已经是没人要的累赘了,不能再把陆天拖下水。

喉咙里又泛起腥甜,徐明咳了两声,血沫子沾在唇角。他想,陆天现在大概早就不记得他了吧?也好,不记得,就不会难过。

只是……有点可惜。

可惜没能跟他好好道个别,没能告诉他那些疏远背后的缘由,没能再跟他在雪地里走一次,哪怕只是并肩站一会儿。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胳膊上蔓延的瘀斑,忽然觉得累了。如果……如果当初没那么胆小就好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意识就又开始发沉。窗外的雪还在下,把整个世界都盖得安安静静的,像在为他准备一场无声的告别。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每一次起伏都带着微弱的颤。徐明望着窗台上那台沉默的相机,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要录下来,必须录下来。

他用尽全力侧过身,想去够那台相机,胳膊却软得像没了骨头,刚抬到一半就重重落回沙发上。鼻腔里的血又开始往下淌,他歪着头蹭了蹭,把脸埋进微凉的靠垫里,闷声咳了几下。

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攒着最后一点力气,一点一点挪到地板上,膝盖磕在坚硬的地面上,疼得眼前发黑,却咬着牙没出声。他扶着沙发腿站起来,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浑身的瘀斑被牵扯着,隐隐作痛。

终于摸到相机时,他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镜头上还沾着刚才的雪光,他用袖口擦了擦,又笨拙地按下录制键,然后慢慢靠回墙上,让自己的脸正对着镜头。

“陆天……”他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血沫子沾在嘴角,“我知道……我以前对你不好……躲着你,不理你……你肯定……怪我吧?”

他笑了笑,眼里泛起水光,混着未干的血迹,红得刺眼。

“其实不是的……我怕那些人找你麻烦……我养父母不管我,可我不能……不能让你也被连累……”他喘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我躲着你,是因为……因为我在乎你啊。”

这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窗外的雪又大了些,风卷着雪沫子撞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陆天,我喜欢你。”

他看着镜头,像是透过那片小小的玻璃,望进了陆天的眼睛里。“从……从你站在巷子里,攥着那根破拖把杆开始……就喜欢了。一直都是。”

喉咙里的腥甜越来越浓,他咳得弯下腰,相机从手里滑落在地,镜头对着天花板,还在固执地转着。他趴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地板,最后的意识里,是陆天那年在雪地里红着的眼眶,和被他扔掉的那颗糖,在雪地上滚出的小小弧度。

“对不起啊……陆天……”

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地化了。

相机还在地板上转着,镜头对着天花板那片斑驳的墙皮。徐明趴在地上,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弱,眼泪却忽然涌了上来,混着嘴角的血沫子往下淌。

他想忍,可喉咙里像堵着团湿棉花,抽噎声还是冲破了唇齿,一声比一声轻,一声比一声碎。

“陆天……”他吸着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会不会……永远都看不到……”

窗外的雪不知疲倦地落,把玻璃糊成一片白。他想起陆天总爱说“凡事都有转机”,可这一次,他等不到转机了。那台旧相机能不能被找到?陆天会不会偶然发现它?发现了,会不会愿意按下播放键?

太多的“会不会”堵在心里,压得他喘不过气。抽泣变成了细碎的呜咽,他用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像是在跟谁撒娇,又像是在哀求。

“我想让你知道啊……”

真的想让你知道。知道那些躲躲藏藏的日子里,他有多难熬;知道每次故意推开你时,他心里有多疼;知道那句“我喜欢你”,在他心里盘桓了多少个日夜,像雪一样,积了厚厚一层。

可他连这点念想,都可能实现不了。

最后一丝力气耗尽时,呜咽声停了。只有那台相机还在转着,录下房间里的寂静,和窗外那场,仿佛要下到天荒地老的雪。

房间里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徐明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上面有块水渍,像朵模糊的云,他就那么望着,望了很久很久。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是回到了那年雪巷,陆天攥着拖把杆挡在他身前,棉袄上沾着雪,眼睛亮得惊人;或许是想起养父母家那扇永远关不严的窗,冬夜里的风灌进来,吹得他缩在被子里发抖;又或许,他在想另一个世界的样子,会不会也有雪,会不会……能再遇见谁。

客厅里传来电视开机的声音,陈叔的脚步在门口停了停:“小明,春晚开始了,过来看看?”

徐明没动,也没应声。他觉得累,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春晚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热闹的歌舞,逗乐的小品,那些喧嚣离他太远了,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事。

他依旧盯着那块水渍,眼神慢慢散了。记忆像断了线的珠子,滚得满地都是——陆天塞给他的半块糖,陈叔煮的阳春面,旧货市场淘来的相机,巷子里混着雪的血腥味……碎片在眼前晃啊晃,最后都融进了天花板那片模糊的白里。

窗外的雪还在下,电视里的笑声和歌声飘进来,衬得房间里愈发安静。徐明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像是有片雪花落在上面。他就这么躺着,在别人的热闹里,独自守着自己的回忆,直到意识渐渐沉下去,和窗外的夜色融成一片。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指向晚上十一点五十多分。徐明躺在床上,眼皮重得像黏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似的嘶哑。他能感觉到生命力正从指尖一点点流走,四肢沉得抬不起来,喉咙里堵着团滚烫的棉絮,连哼声都发不出来。

最后一口气了。

他偏过头,看见守在床边的陈叔,嘴唇动了动。陈叔立刻俯下身:“小明?”

徐明用眼神示意他扶自己起来。陈叔小心翼翼地把他架起来,让他靠在床栏上,背后垫了厚厚的被子。他的头歪着,脸上的瘀斑已经连成了片,嘴唇泛着青紫色,只有眼睛还剩一丝微弱的光。

他看向窗台上的相机,又看向陈叔,轻轻眨了眨眼。

陈叔喉头哽咽,快步走过去打开相机,镜头稳稳对准他,然后转身退到门外,轻轻带上门。

房间里只剩下挂钟的声音,和徐明浅得几乎看不见的呼吸。他望着镜头,眼神忽然亮了亮,像是攒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不可闻的气音,一字一顿,轻得像雪花落地:

“陆天……在这……我重新认识一下你吧。”

“陆天,你好。”

“我叫徐明,明天的明。”

他的头又歪了歪,嘴角似乎牵起一点极淡的弧度。

“愿再见……愿下一辈子……再见。”

话音落时,挂钟的指针跳过十二点。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云层照进来,落在他渐渐失去神采的脸上。相机还在转着,录下最后一点寂静,和那句飘散在空气里的“再见”。

陈叔在门外站了片刻,听见屋里没了动静,以为徐明是靠在床栏上睡着了。他轻轻推开门,月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徐明苍白的脸上。

“小明?”他走过去,想把人扶平躺好,手刚伸到徐明鼻前,就猛地顿住了。

没有呼吸。

指尖的冰凉透过皮肤渗进来,陈叔的手开始发颤,他又试了一次,凑得更近,连那微弱的鼻息都感受不到了。徐明就那么歪着头,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脸上的瘀斑像落满了枯萎的花。

他知道的,内脏里的血早就止不住了,只是这孩子一直咬着牙撑着,撑过了那个他说“能撑过去”的十八岁。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炸开一声巨响。是新年的钟声敲响了,紧接着,漫天的烟花窜上夜空,红的、绿的、金的,一朵接一朵地绽放,把半边天都照得透亮。光透过窗户,落在徐明安静的脸上,明明灭灭,像在给他描一道最后的轮廓。

陈叔望着那片绚烂的烟火,又回头看看床上的少年,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这孩子,连新年的第一束烟花都没来得及看一眼。他这一生,好像总在错过——错过一顿热乎的年夜饭,错过一句说出口的喜欢,最后,连这照亮夜空的灿烂,都错过了。

烟花还在继续,热闹得震耳欲聋。房间里却静得可怕,只有月光和烟火的碎光,在徐明苍白的脸上,无声地流淌。

烟花的光还在窗纸上明明灭灭,陈叔蹲在床边,手轻轻抚过徐明冰凉的脸颊,指腹蹭过那些深浅不一的瘀斑,眼泪终于决堤。

“小明啊……”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裹着滚烫的泪,“你听见了吗?外面在放烟花,新年到了。”

徐明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躺着,脸色苍白得像张纸。

陈叔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底翻涌着压抑不住的痛和狠。“许家,宋家……”他一字一顿地念着那两个名字,声音里带着咬碎了牙的决绝,“那些欺负过你的,让你受委屈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我会帮你扳倒他们,一定。”他俯下身,额头轻轻抵着徐明的手背,那冰凉的触感刺得他心口发疼,“等我把这些事了了,就来陪你。你在那边……一定要等着陈叔,别乱跑,听见没?”

窗外的烟花还在绽放,热闹得像一场盛大的嘲讽。房间里,陈叔的哭声混着烟火的轰鸣,低低的,沉沉的,像要把这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尽在这个新年的凌晨。他守着那具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一遍遍地重复着那句承诺,仿佛这样,就能让那个苦了一辈子的孩子,走得安心些。

徐明的生命,像一阵急雨,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六千五百多个日夜,说起来漫长,摊开在时光里,不过是眨眼的功夫。

还记得他刚落地那会儿,裹在小小的襁褓里,脸蛋胖嘟嘟的,攥着拳头蹬着腿,哭声响亮得能震碎产房的玻璃。夫人抱着他,说这孩子眼睛亮,将来定是个机灵的。那时候谁能想到,这双亮眼睛里,后来会盛着那么多委屈和孤单。

可现在,看着床上那具瘦小的身体,骨头硌得床单都微微发颤,才猛地惊醒——这六千多天里,他到底是怎么过的?那些没人疼的夜晚,那些空着肚子的清晨,那些被推搡、被冷落的瞬间,一点点把那个胖嘟嘟的婴孩,磨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生命来的时候热热闹闹,去的时候却静悄悄的,只留下一床的冰凉,和满心说不出的疼。

纽约的雨敲在会议室的玻璃上,淅淅沥沥的,像要把这冷白的空间泡透。陆天握着笔的手顿了顿,笔尖在文件上洇出个小小的墨点。

宋哲远还在和洋人周旋,那些关于利润分成的话,隔着语言的屏障,显得格外刺耳。他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的冬天,巷子里的雪比现在的雨更冷,徐明被几个混混堵在墙角,校服外套被扯得歪歪斜斜,却还是攥紧了拳头,不肯吭声。

他就是那时候冲上去的,手里攥着刚买的糖葫芦,木签子尖得能戳人。现在想想,那时候的勇气真是莫名其妙,就像他后来总也想不通,为什么会和徐明一起,把那600多天过得像偷来的糖,甜得让人舍不得咽。

他们一起在旧书市淘过期的杂志,一起在深夜的路灯下分享半袋饼干,一起数着日历盼下雪——徐明说,雪天里坏人都懒得出门。

直到那场坠崖。

车冲下去的时候,他就站在崖边,看着徐明的脸在挡风玻璃后瞬间放大,看着那只伸出来的手在空中抓了抓,最后什么都没抓住。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身体撞击的闷响,还有那片迅速漫开的红,像烧红的烙铁,在他视网膜上烫了个洞。

宋家人说,徐明死了,当场就没了气。他们把他带走,用药物和沉默堵住他所有的追问,直到他也开始相信,那个总爱低着头笑的少年,真的永远留在了那片崖底的黑暗里。

“陆天?”宋哲远的声音带着不耐烦,“发什么呆?”

陆天回神,把目光从玻璃上的雨痕移开,重新看向文件。600多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够把一个人的影子刻进骨头里。他以为时间久了总会淡的,可每次下雨,每次看到相似的背影,那影子就会钻出来,带着雪天的寒气,和崖底那片化不开的红。

窗外的雨还在下,国内的烟花应该已经散了。陆天捏紧了笔,指节泛白——他甚至没能好好跟徐明说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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