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江南的湿气钻进画室时,阮沁禾正握着狼毫笔给《秋林》的画稿题字。笔尖刚蘸了朱砂,晕开的红像极了深秋枝头最后一抹枫色,手机却在这时尖锐地响起,李姐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种刻意拿捏的威严,尾音拖得老长:“沁禾啊,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沈氏那边刚发了修改意见,说是……得好好说道说道。”
阮沁禾捏着笔的手顿了顿,朱砂在宣纸上洇出个暗红的点,像滴落在雪地里的血。她记得昨天提交最终版时,沈氏的项目对接人还笑着拍她的肩,说“阮老师这画里有秋天的魂,叶脉里都淌着桂花香”,怎么一夜之间就变了卦?指腹摩挲着画稿上的银杏叶,那是她对着窗外的老银杏树画了整整七天的成果,每片叶子的锯齿都带着晨露的凉。
李姐的办公室弥漫着浓烈的香水味,甜腻的鸢尾香钻进鼻腔,和沈涟身上那股味道如出一辙,熏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茶几上摊着的画稿被红笔圈得密密麻麻,“色彩寡淡像洗旧的抹布”“构图松散如乱堆的枯枝”“缺乏商业价值,简直是学生习作”——每句评语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在她熬夜画出的银杏叶脉上。
“沈小姐今天一早就亲自过来了,”李姐靠在真皮座椅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敲着桌面,鲜红的蔻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她说这种清汤寡水的风格,配不上沈氏的高端定位。你也知道,沈氏是咱们公司最大的客户,她的意思……就是天的意思。”她把一叠厚厚的资料推过来,纸页边缘割得阮沁禾手心发疼,“这是沈氏近五年的所有宣传案例,你今天之内必须吃透,重新出三套方案,明早九点前必须交上来——少一页都不行。”
晨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资料上投下斑驳的影,像块被打碎的镜子。阮沁禾翻了两页,指尖划过沈氏去年的周年庆海报——那画风浓艳得像打翻了调色盘,金色的祥云裹着大红的牡丹,和《秋林》追求的清雅格格不入。“李姐,《秋林》的定位是文人书房系列,客户要的是……”
“定位?”李姐猛地打断她,语气陡然严厉,茶杯在桌角磕出刺耳的响,“客户的需求就是定位!沈小姐说了,要么按她的意思改,把枫叶涂成鎏金的,银杏叶镶上钻,要么这个项目就换人。”她顿了顿,眼尾的细纹里藏着幸灾乐祸,扫过阮沁禾发白的脸,“沁禾啊,你刚从国外回来,怕是不懂职场的规矩——有时候,听话比有才华更重要,尤其是在咱们这种靠客户吃饭的地方。”
阮沁禾抱着资料回到画室时,《重逢》的画框在阴光里泛着冷意。她把资料狠狠摔在桌上,纸页散开的瞬间,掉出张便利贴,上面是实习生小林娟秀的字迹:“阮姐,刚才看到沈小姐的助理进了李姐办公室,手里提着个香槟色的奢侈品纸袋,logo是那个很有名的包包牌子。”
风卷着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沉闷的响,像谁在用拳头砸门。阮沁禾望着画里那道未干的闪电,墨色的弧线在阴光里泛着冷光,忽然明白过来——沈涟哪里是不满意画稿,她是想让她在全公司面前难堪,想让她像当年在答辩现场那样手足无措,想让她知道,离开了顾砚,她连份安身立命的工作都保不住。
下午开项目会时,李姐特意把阮沁禾的画稿投在大屏幕上,像素被拉得极高,连她刻意保留的飞白都显得格外刺眼。沈涟的助理穿着身黑色西装,坐在第一排正中央,抱着手臂冷笑:“阮老师这画,怕不是用小学生的蜡笔画的?你看这片枫叶,红得像褪色的春联,还敢说是大师手笔?”
哄笑声从会议室角落炸开,几个平时嫉妒她能拿到沈氏项目的同事趁机附和:“就是,真以为留过学就了不起了?我看还不如楼下打印店的水平。”“沈氏的项目交给她,怕是要砸招牌,到时候咱们全公司都得喝西北风。”
阮沁禾攥着笔的指节泛白,指腹的朱砂蹭在牛仔裤上,像道洗不掉的疤。她刚要开口解释创作理念里的“留白如深秋的静,淡彩似晨露的凉”,李姐就敲了敲桌子,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好了,既然沈氏这边有意见,沁禾你就先停下手头的事,去打印室把这些资料复印两百份,下班前必须分发给各部门,每份都得盖公章。”
那堆资料足有半人高,纸页边缘锋利得像刀片。打印室的老旧机器总卡纸,墨粉簌簌落在她的白衬衫上,像场提前到来的雪。阮沁禾蹲在地上捡碎纸时,听见走廊里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脆响,沈涟的声音裹着笑飘进来,甜得发腻:“李姐,还是你有办法,让她知道谁才是这里的主事人。一个画匠而已,也配跟我争?”
“沈小姐放心,”李姐的声音带着谄媚的讨好,“我已经跟人事打好招呼了,要是她这礼拜还达不到要求,就按试用期不合格处理。到时候让她卷铺盖滚蛋,看她还怎么在阿砚哥面前装清高。”
碎纸在掌心硌出印子,像片干枯的叶脉。阮沁禾慢慢站起身,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雨,雨点砸在玻璃上,晕开片模糊的白。画里的玉兰花在阴光里低着头,花瓣的冷白像被寒霜打蔫了似的。她忽然想起大三那年,沈涟故意把她的毕业设计藏在画室的旧衣柜里,让她在答辩现场站了整整两个小时,手足无措地面对教授们的质疑——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她的手段还是这么拙劣,只会躲在别人身后放冷箭,连伤人的方式都没换过。
傍晚整理复印资料时,指尖被纸张边缘割出道血口。血珠滴在沈氏烫金的logo上,晕开个小小的红点,像颗长在耻辱柱上的倔强的痣。阮沁禾吮了吮指尖的血,铁锈味混着唾液漫开,忽然笑了——沈涟以为这样就能打垮她,却忘了她当年能一个人背着画板在异国街头找画室,语言不通就靠比划,被画廊老板赶出来就蹲在塞纳河畔接着画,如今这点刁难,算得了什么?
她把最后一叠资料放进文件袋,转身时撞见实习生小林抱着杯热奶茶站在门口,小姑娘眼里含着怯意,手里的奶茶杯烫得她指尖发红:“阮姐,我……我刚才去茶水间,听见她们说要扣你这个月的奖金,还说要把你调到仓库整理画具。”
阮沁禾接过奶茶,暖意顺着杯壁漫进掌心,熨帖着刚才被割破的伤口。她望向窗外渐暗的天,雨幕里隐约能看见画室的方向,《重逢》的画稿还挂在墙上,那朵玉兰花虽然沾着冷意,却始终没低下头,花瓣的边缘还带着点倔强的弧度。
“没事,”她轻轻拍了拍小林的肩,指腹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去,“画不会骗人,一笔一划都藏着心思;努力也不会,就像这杯奶茶,凉了还能再热,可假的永远真不了。”
夜色漫进打印室时,阮沁禾终于分完了所有资料。走廊里的灯忽明忽暗,她踩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往画室走,手里的奶茶还剩小半杯,甜香混着淡淡的血腥味,竟生出种奇异的韧劲。就像画里那朵被闪电围着的玉兰花,哪怕身处风雨,花瓣边缘的冷白里,也藏着不肯弯折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