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刻意避开林慕言的第四天,在市立图书馆的古籍修复室里,再次见到了那个本应消失在他生活里的人。
修复室的木门被轻轻推开时,沈砚正戴着白手套,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剥离一张明代拓片上的霉斑。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斜斜落下,在他发顶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手中跨越数百年的纸品。
直到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打破寂静:“沈教授,又见面了。”
沈砚的动作顿住,镊子悬在半空。他缓缓转过身,就见林慕言站在门口,穿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规规矩矩地卷到小臂,手里还捧着一本厚重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看起来竟有几分像模像样的学生气。
“这里是工作区域,闲人免进。”沈砚的声音冷得像修复室里的空调风,目光扫过门口挂着的“非工作人员禁止入内”的牌子。
“我不是闲人。”林慕言晃了晃手里的借阅证,“我办了这里的特殊读者证,专门来查资料的。”他走近几步,视线落在沈砚面前的拓片上,语气难得正经了些,“这是……文徵明的《兰亭序》拓本?”
沈砚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这拓片是馆里刚收来的珍品,连修复室的同事都少有人见过,林慕言竟能一眼认出?
仿佛看穿了他的疑惑,林慕言轻笑:“我家老爷子喜欢这些,小时候被逼着背过不少古籍目录。虽然大多忘了,但这几个字还是认得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沈砚却知道,能让林慕言这种性子的人耐着性子背古籍目录,背后绝非一句“被逼着”那么简单。只是这点讶异很快被警惕取代——林慕言越是表现出与他认知相悖的一面,就越像裹着蜜糖的陷阱。
“查资料请去阅览区。”沈砚转回身,重新将注意力放在拓片上,刻意把他当成空气。
林慕言却没走,反而拉了张椅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真的翻开了手里的书。纸张翻动的声音很轻,竟没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修复室里重新陷入安静,只剩下两人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和沈砚偶尔调整镊子角度的细微响动。
沈砚原以为自己会如坐针毡,可奇怪的是,当林慕言真的安静下来时,那种被冒犯的不适感竟减轻了许多。他甚至能在余光里看到,林慕言的手指落在书页上时,指节分明,阳光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这人即便是安静坐着,也自带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直到两个小时后,沈砚完成了拓片的初步清理,摘下手套准备去洗手时,才发现林慕言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他手里的书滑落在膝头,眉头微微蹙着,褪去了平日的痞气和张扬,像个卸下所有防备的孩子。
沈砚站在原地看了几秒,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捡起他膝头的书。书页间夹着一张便签,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几个问题,大多是关于古籍版本鉴定的,虽然浅显,却能看出确实动过脑筋。
指尖不小心碰到林慕言的手背,那人像受惊的猫一样猛地睁开眼,眼底还带着刚睡醒的迷茫,几秒后才聚焦在沈砚脸上,随即漾开笑意:“沈教授,忙完了?”
“林先生要是困了,建议回家睡。”沈砚把书放在桌上,语气恢复了惯常的疏离,转身走向洗手台。
冰凉的水流过指尖,沈砚盯着镜子里自己略显紧绷的脸。刚才那一瞬间的失神,让他感到一种危险的失控——他竟然会觉得林慕言睡着的样子“无害”,甚至……有那么点顺眼。
这绝对不行。
他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拍了拍脸颊,试图压下那点不该有的动摇。
“沈教授,”林慕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小心翼翼,“我刚才看你修拓片,好像很有意思。你说……我要是报个古籍修复的进修班,会不会太老了?”
沈砚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着手,没回头:“林先生要是把这份心思用在正经事上,或许更有意义。”
“在你身边,就是正经事。”林慕言的声音突然凑近,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沈砚的耳廓,“沈砚,你能不能别总把我往外推?”
最后几个字的语气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沈砚心上。他猛地转过身,撞进林慕言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了戏谑,没有了占有欲,只有一片沉沉的、仿佛能将人吸进去的认真。
距离太近了。
近到能看清林慕言衬衫领口露出的一点锁骨,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水味,混合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诱惑。
沈砚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抵住冰冷的洗手台边缘,退无可退。
“林慕言,”他的声音有些发紧,“我们之间,不该是这样。”
“那该是怎样?”林慕言步步紧逼,将他圈在双臂与洗手台之间的狭小空间里,“像陌生人一样?可我做不到。”他的目光落在沈砚微颤的睫毛上,“从鎏金会所第一次见你,我就想……”
“够了!”沈砚猛地抬手推开他,力道之大让自己都吃了一惊。林慕言没防备,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在身后的书架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两人都愣住了。
沈砚看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从不曾如此失态,更遑论对人动手。
林慕言扶着书架站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沉沉地看着他,带着受伤,又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拗:“沈砚,你在怕什么?”
“我怕什么,与你无关。”沈砚别开视线,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请你离开,不要再来打扰我。”
说完,他绕过林慕言,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修复室,连放在桌上的外套都忘了拿。
林慕言站在原地,看着被撞得有些歪斜的书架,伸手抚了抚刚才被撞到的后背,眼底情绪复杂。他慢慢走到桌边,拿起沈砚落下的深灰色外套,指尖触到内侧口袋里硬硬的东西——是个小小的笔记本。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拿出来翻开。
第一页是密密麻麻的古籍修复笔记,第二页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少年时期的沈砚,站在一棵老槐树下,身边依偎着一个笑靥如花的女孩,两人穿着同款的高中校服,青涩得像未熟的果子。
林慕言的手指摩挲着照片上女孩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原来沈砚也曾有过这样鲜活明媚的时刻。只是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才把自己裹进那层冷静自持的硬壳里。
他把笔记本放回口袋,拿起沈砚的外套,转身走出修复室。阳光依旧明亮,可他心里那点势在必得的笃定,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他是不是……逼得太紧了?
而另一边,沈砚冲出图书馆,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刚才林慕言那句“你在怕什么”,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用理智筑起的堤坝。
他怕的,从来不是林慕言的纠缠。
而是怕自己心底那点被压抑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悸动,会在林慕言的步步紧逼下,彻底冲破防线。
怕自己会贪恋那份突如其来的、带着灼人温度的关注,怕自己早已习惯孤独的世界,会因为这个叫林慕言的人,彻底乱了套。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母亲发来的消息,附带一张女孩的照片,说对方特意调了休假,下周无论如何想和他见一面。
沈砚看着照片上陌生女孩温婉的笑脸,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他拿出手机,翻到一个许久未曾联系的号码,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没有拨出去。
那个穿着高中校服的女孩,叫苏晚,是他的青梅竹马,也是他放在心尖上很多年的人。后来苏晚出国深造,临走前说“等我回来”,可这一等,就是五年。去年她回国结婚的消息传来时,沈砚正在图书馆整理一份唐代的婚书文献,指尖冰凉,却一滴眼泪都没掉。
他以为自己早已放下,可林慕言刚才的靠近,却让他清晰地意识到——他不是不需要温暖,只是不敢再相信任何可能会消失的热度。
沈砚深吸一口气,准备打车回家,手机却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张照片:他落在修复室的外套,正被林慕言搭在臂弯里,背景是图书馆门口的石阶。
短信下面还有一行字:“外套还你。老地方等你,就半小时。不来,我就送到你家楼下。”
沈砚盯着那条短信,指节捏得发白。
这个林慕言,总能精准地找到他的软肋,用最无赖的方式,逼他做出选择。
他最终还是去了那个“老地方”——离图书馆不远的一家咖啡馆,他们上次系里聚餐时去过。
林慕言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两杯没动过的拿铁。看到沈砚推门进来,他立刻站起身,把外套递过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对不起,上午是我越界了。”
沈砚接过外套,没看他,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林先生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林慕言在他对面坐下,语气难得坦诚,“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他顿了顿,补充道,“不是用以前那些无聊的方式,是认真的。”
沈砚抬眼,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不带任何防备地打量眼前的人。林慕言的眼神很亮,像盛着午后的阳光,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没有一丝闪躲。
就在这时,咖啡馆的门被推开,风铃叮当作响。一个穿着职业套装、气质干练的女人径直走到林慕言身边,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林慕言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眉头紧锁,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他冲女人点了点头,对方立刻转身离开。
“我有点事,得先走了。”林慕言站起身,看向沈砚时,眼底的阴翳散去不少,又恢复了几分温和,“外套你拿好。还有……”他犹豫了一下,“下次,我能请你吃顿饭吗?就当……正式道歉。”
沈砚没回答。
林慕言也没逼他,只是笑了笑,转身快步离开,背影带着一种与平时慵懒截然不同的匆忙和压迫感。
沈砚看着他消失在门口,才收回目光,落在那杯没动过的拿铁上。他忽然想起刚才那个女人汇报时,林慕言眼中一闪而过的冷厉——那是属于林氏集团继承人的、掌控者的眼神,与他平日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判若两人。
原来他也有这样的一面。
沈砚端起拿铁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暖不了心底那片越来越乱的褶皱。
他拿出手机,给母亲回了条短信:“下周的相亲,我去。”
或许,这才是最稳妥的选择。找一个和自己同频的、知根知底的人,按部就班地结婚、生活,把那些不该有的悸动和失控,彻底扼杀在萌芽里。
可他没注意到,窗外不远处,林慕言坐进车里后,并没有立刻发动,只是隔着玻璃,静静地看着他的方向,直到那道清瘦的身影消失在咖啡馆的后门,才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查一下,沈砚下周的相亲对象是谁。”他的声音冷得像冰,“把她所有的资料,半小时内发给我。”
电话那头的人应了声“是”。
林慕言挂了电话,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着,眼神晦暗不明。
他说过,越是得不到的,越想试试。
沈砚这条船,他缠定了。
哪怕用尽全力,也要把他从那条既定的航道上,拉到自己的世界里来。
管他什么规则,什么界限。
在他林慕言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放手”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