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潮气顺着老房子的砖缝渗进来，夏薇薇踮着脚够阁楼的木箱时，后颈沾了层薄灰。箱盖"吱呀"一声打开，霉味裹着旧纸页的气息涌出来——最上面压着的是她高中时的速写本，封皮泛着茶渍的黄，边角卷翘得像朵干枯的花。
"在这儿。"她拍了拍箱底，摸出个牛皮纸信封。信封边缘已经起毛，正面用钢笔写着"夏薇薇收"，字迹是季沉特有的瘦劲，笔画收得很利落，像他打篮球时收腕的动作。
这是她收到季沉的第一封信。彼时她刚上高三，课业压得人喘不过气，却在某个晚自习后，发现课桌里躺着这么个信封。当时她以为是同学恶作剧，直到拆开看到第一页——
"薇薇，那天在操场看到你蹲在器材室门口，给流浪猫喂面包屑。它的毛沾着雨，你用校服袖子擦它的脸，像在擦一幅画。"
她的手指突然发抖。信纸上的字迹在眼前模糊成一片，像被雨水泡开的墨。她想起那天傍晚，她确实在器材室门口逗猫，季沉抱着篮球从操场过来，两人隔着半人高的器材箱，视线撞在一起。她慌忙低头，却听见他说："那只三花挺凶，上次抓了我手背一道印子。"
"你手背上的疤。"她轻声念出信里的句子，"是不是被猫抓的？"
季沉坐在对面的旧藤椅上，正翻着她带来的速写本。听到这话，他抬头，镜片后的眼睛暗了暗："我以为是篮球架划的。"
夏薇薇把信纸按在胸口。那封信她写了七遍。第一遍开头是"季沉，我也喜欢看你打篮球"，写到一半觉得太直白，揉成纸团扔进垃圾桶；第二遍改成"你那天在操场说的话，我其实听清了"，写到"猫"字时钢笔漏墨，晕开一团蓝；第三遍她甚至写了"我害怕"，但"害怕"两个字被她用橡皮擦得破了洞，像块丑陋的伤疤。
"最后我把它锁进了抽屉。"她把信纸摊开在木桌上，折痕深得能割破手指，"和你那封一样。"
季沉的指节抵着下巴。他从帆布包里取出个硬壳速写本，封皮是深蓝的，边角磨得发白。"我也是。"他说，"生日那天，我在器材室收拾东西，发现这个塞在篮球架缝隙里。"
速写本的纸页发出脆响。第一页是季沉在球场的侧影，汗水顺着下巴滴进球衣领口；第二页是他弯腰捡球，发梢沾着草屑；翻到最后几页，画风突然变了——有张画的是他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膝盖抵着胸口，篮球滚在脚边，旁边用铅笔写着"疼吗"；再往后，是个Q版的小人，戴圆框眼镜，肩膀耷拉着，头顶飘着一行小字："其实你不用一个人扛着。"
"我当时就知道是你。"季沉的指尖抚过那行字，"你画的小猫总爱翘尾巴，和我那天遇到的那只一模一样。"
夏薇薇想起高三冬天，她总在课间画速写。有次季沉感冒请假，她鬼使神差地画了张他趴在课桌上的侧影，鼻尖红红的，像沾了水的草莓。画纸夹在课本里，后来不知怎么落到了他桌上。第二天她还书时，他耳尖通红地说："画得挺像。"
"我没敢承认。"她轻声说，"怕你觉得我多管闲事。"
"我也没敢问。"季沉合上速写本，"那天我妈在医院闹着要出院，我爸在外面赌债缠身，我抱着这速写本在楼梯间坐了半夜。我想给你回信，可拿起笔又放下——我能说什么？说我连自己都顾不好，还说'谢谢你的理解'？"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打在老房子的瓦当上，像有人在敲破锣。夏薇薇望着季沉眼下的青黑，想起重逢那天他说"我妈总说我这辈子最幸运的是娶到林晚"，想起小棠画的全家福里，季沉的伞像朵蘑菇。
"后来你去了北京。"她说。
"后来你留在本地。"他说。
阁楼里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夏薇薇伸手，把那封未寄出的信推到季沉面前。他也伸手，把自己的速写本轻轻放在她手边。两样东西并排躺着，像两枚被时光磨旧的勋章。
"我妈出院那天，送了我袋桂圆。"季沉突然开口，"她说'小薇啊，沉沉那孩子嘴笨，你多担待'。"
夏薇薇的眼睛酸了。她想起那年中秋，她捧着妈妈煮的桂花酒酿去季家，季妈妈拉着她的手说："我们沉沉从小没娘疼，你多带他吃点甜的。"季沉站在厨房门口，手里端着刚洗好的葡萄，喉结动了动，说："薇薇，你画的猫真好看。"
"我也去过医院。"她说，"给你妈送粥，可你在楼梯口扶着她，她拉着你的手说'沉沉，别耽误学习'。"
季沉的喉结又动了动。他从口袋里摸出块手帕，是蓝格子的，边角绣着朵小蓝花——和他高中时用的那块一模一样。"我本来想......"他说，"等你高考结束，告诉你我报了本地的大学。"
夏薇薇的手指抚过手帕上的针脚。她想起高考前夜，她在操场遇到季沉，他抱着篮球说："我报了体育大学，听说那儿的猫多。"她当时笑着说"挺好的"，转身却躲在单杠后面哭了——她以为他要离开这座城市，去一个她永远够不到的地方。
"可你最后去了北京。"她说。
"你最后留在了本地。"他说。
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在阁楼的小窗上投下一片金斑。夏薇薇捡起那封未寄出的信，信纸上的"其实我......"几个字被她反复描过，墨色浓得像要渗进纸背。
季沉翻开速写本，最后一页的Q版小人头顶，不知何时多了行铅笔字："现在说，刚刚好。"
"要下去吗？"季沉指着楼梯口，"周明远该做好饭了。"
夏薇薇把信和速写本收进铁盒，站起身时，膝盖有点麻。季沉伸手扶她，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像高中时他替她挡住恶作剧的那一拳，像他在她速写本上画的小太阳。
"走吧。"她说，"今天有小棠最爱吃的可乐鸡翅。"
季沉笑着点头。两人并肩走下楼梯，脚步声在木梯上敲出清脆的响。阁楼里的阳光越来越暖，把两封未寄出的信，晒成了岁月的标本——不是遗憾，是青春里最珍贵的、未曾说出口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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