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的落地窗外，梧桐叶在七月的风里翻卷，投下斑驳的光影。夏薇薇盯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发梢沾着刚从画室带出来的丙烯颜料，浅蓝和赭石在发尾晕开，像片没化开的云。她伸手去拨，指尖碰到冰凉的玻璃，忽然想起六年前的夏天——也是这样的午后，她和季沉挤在二教楼后的奶茶店，他的白衬衫被冰可乐洇湿了一片，却还笑着说"没事，凉快"。
"薇薇？"
熟悉的声音让她回神。季沉站在桌前，西装裤的裤线依然笔挺，藏青色衬衫的第二颗纽扣松着，露出一点锁骨。他比大学时瘦了些，眼尾添了细纹，却比记忆中更"稳重"——那是被职场磨出来的钝感，像块被反复擦拭的玉，失去了棱角，只剩温凉的触感。
"好久不见。"夏薇薇起身，画本"啪"地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瞥见季沉的目光扫过封面上的向日葵，那是上周在大理画的，花瓣边缘还留着高原阳光的灼痕。
"你还是这么毛手毛脚。"季沉弯腰帮她拾起本子，指尖擦过她沾着颜料的手背。他顿了顿，像是想说什么，又收回手插进裤袋，"坐吧。"
他们选了靠窗的位置。季沉点了杯美式，夏薇薇要了冰博克。服务员离开后，沉默像块软木塞堵在两人中间。夏薇薇望着他腕间的黑色手表——那是她大学时送他的生日礼物，卡西欧的电子表，早该换了。可他还戴着，表盘贴了层透明胶布，边角翘起，像道没愈合的伤疤。
"我妈......恢复得不错。"季沉先开了口，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杯沿，"上个月能自己下楼遛弯了，昨天还念叨着要给你带小区门口那家糖油饼。"
夏薇薇心口一热。六年前季沉父亲突发脑溢血，母亲常年卧病，他白天上课，晚上去便利店打工的场景突然浮上来。"那就好。"她低头搅咖啡，奶泡在勺子周围散成白雾，"我记得你大三那年，为了凑手术费......"
"都过去了。"季沉打断她，声音轻得像叹息，"现在在城建集团做预算，朝九晚五，工资够她康复费和家里房贷。稳定，就行。"他扯了扯领带，喉结动了动，"你呢？自由插画师，听起来挺酷。"
"酷个屁。"夏薇薇笑了，从帆布包里抽出速写本翻给他看，"上个月在雨崩村画经幡，半夜山体滑坡，抱着电脑和画具在泥里滚了半里地；上上个月给儿童绘本赶稿，连续熬了七个大夜，眼睛红得像兔子。"她指着一页画满星空的速写，"不过你看，这个是青海湖的银河，比学校天文馆的穹顶真实多了。"
季沉凑近看，指尖几乎要碰到纸页。他的呼吸扫过她手背，像片轻轻落下的羽毛。"真好。"他说，"能去这么多地方。"
"但你不一样啊。"夏薇薇突然说，"你在国企，有保障，能照顾家人。我呢？"她合上速写本，指甲盖蹭过封皮上的裂纹——那是去年冬天在哈尔滨画雪乡时，被零下三十度的风刮裂的，"有时候交完房租，连买颜料的钱都要算计。上次画展，主办方拖了三个月稿费，我连给妈妈寄的保健品钱都是借的。"
季沉的手指在桌下蜷起。他想起上周部门聚餐，新来的实习生举着手机说"季哥你用的钢笔真好看"，他低头看那支万宝龙，突然想起自己大学时用英雄牌钢笔，墨水渗进作业本的样子。"稳定也有稳定的难处。"他说，"上周陪领导应酬，喝到胃出血，在医院躺了三天。我妈半夜给我发消息，说梦见我小时候发烧，她背着我去医院......"他声音发哑，"我抱着枕头哭了半宿，怕她知道我过得不好。"
窗外的蝉鸣突然响得刺耳。夏薇薇望着他眼底的红血丝，想起六年前的平安夜，他们在操场看星星。季沉说"等我毕业了，要赚很多钱，给你买带落地窗的房子，让你安心画画"。那时的星空那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现在的星空被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割成碎片，落进咖啡杯里，碎成一片一片。
"对了，"季沉突然翻手机，"去年同学聚会，你说要去新疆采风，拍了照片吗？"
夏薇薇从手机里调出照片：慕士塔格峰下的经幡，喀什老城的茶馆，还有她蹲在赛里木湖边，裙摆沾着草屑，仰头接住一片雪花。"拍了。"她把手机递过去，"不过后来硬盘坏了，只抢救出这些。"
季沉划拉着照片，停在一张她骑马的照片上。她穿着藏青色冲锋衣，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眼睛亮得像两颗星。"你那时候......"他顿了顿，"特别亮。"
夏薇薇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大二冬天，他们在图书馆复习。她趴在桌上打盹，醒来时发现羽绒服被季沉悄悄盖上，他自己的手冻得通红，却还在给她抄笔记。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后颈，那里有颗浅褐色的小痣，像滴没擦干净的墨。
"你也是。"她轻声说。
服务员端来咖啡时，两人的对话突然断了档。季沉的美式浮着层薄霜，夏薇薇的冰博克凝着水珠。他们望着彼此，像在看两棵长在不同土壤里的树——一棵扎根在水泥地里，枝桠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另一棵站在风里，根系扎进岩石缝，枝叶向着天空疯长。
"我要走了。"季沉看了眼手表，"下午还要去工地核预算。"
"好。"夏薇薇起身帮他拿外套，指尖触到他肩头的褶皱——那是西装挂久了留下的印子，"路上小心。"
季沉穿上外套，忽然说："你画的那些风景......能送我一张吗？"
夏薇薇愣了愣，从速写本上撕下一页。那是今早刚画的，巷口的老阿婆卖栀子花，竹篮里的花裹着湿润的苔藓。"送你了。"她说，"要是你妈喜欢，就插在她床头。"
季沉接过画，指腹轻轻抚过铅笔线条。"谢谢。"他说，"我......"
"不用谢。"夏薇薇打断他，"你也一样。"她指了指他的手表，"那表该换了，现在有防水的，还能连手机。"
季沉笑了，眼角的细纹更深了。"好。"
他们走到门口，夏薇薇突然转身。季沉也停下脚步，逆光里，他的轮廓模糊成一片影子。"季沉。"她喊他。
他回头。
"当年......"她张了张嘴，又闭上，"没什么。"
他也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风掀起她的画本，一页速写飘出来，落在地上。那是张未完成的画：两个穿校服的年轻人，站在樱花树下，其中一个的袖口沾着可乐渍。
季沉弯腰捡起，递给她。夏薇薇接过，指尖拂过画纸上模糊的轮廓。"下次见面，"她说，"我请你喝我画的咖啡拉花，保证比当年好喝。"
季沉点头。"好。"
他转身离开，西装裤的裤线依然笔挺。夏薇薇望着他的背影融入人潮，忽然想起大学时看过的一句话："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两条路的交汇点——一条通往自己，一条通往他人。"而现在她明白，有些路一旦分开，就再也不会重逢。但好在，他们都在各自的路上，认真地活着。
她打开速写本，在空白页上画下季沉的背影：藏青色西装，黑色手表，步幅均匀，像台精密运转的机器。画到最后，她添了朵小小的向日葵，在他肩头绽放。
阳光透过玻璃，在画纸上流淌。夏薇薇合上本子，起身去柜台结账。玻璃上倒映着她的身影，发梢的颜料已经干了，像片凝固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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