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室的红灯在暴雨中明明灭灭,像只濒死的独眼兽。江深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窗外的雨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混着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在空荡的走廊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盯着地砖缝里蔓延的水渍,陆景曜刚才的话在脑子里反复回响。"我父亲当时在隔壁手术室","他说想看看那个坚持给贫困患者做手术的江医生"。这些话像一把生锈的手术刀,在他早已结痂的心上反复切割。
十六岁那年的景象突然清晰起来。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父亲身上盖着的白布单,还有院长办公室里那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当时他只觉得那是对父亲名誉的侮辱,是医院为了息事宁人扔过来的封口费。他把纸袋狠狠摔在院长脸上,看着那些红色钞票散落一地,像父亲手术时没止住的血。
后来母亲病倒,他一度后悔当初的冲动。如果拿了那笔钱,也许母亲的病能早点得到治疗,不至于拖到今天这步田地。可每次这个念头冒出来,父亲临终前那句"医生要有医德"的话就像鞭子一样抽在他心上。
走廊尽头的电梯"叮"地响了一声,打破了死寂。江深猛地抬头,以为是抢救室有了消息,却看见保安老李撑着伞,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老李是医院的老员工,看着江深从小长大,此刻脸上带着为难的表情。
"小深啊,刚有个快递员冒雨送来这个,说是必须亲手交给你。"老李把一个牛皮纸信封递过来,"我瞅着雨太大,就让他放门卫那儿了,这地址写得邪乎,连你在ICU门口都知道。"
江深接过信封,触手冰凉。没有寄件人地址,收件人那一栏却写得清清楚楚:"仁心医院ICU外家属等候区江深先生亲启"。他的心猛地一沉,直觉告诉他这封信不简单。
老李走后,江深拿着信封走到走廊最亮的地方。惨白的灯光下,牛皮纸的纹理清晰可见。他撕开信封,里面掉出来一沓文件和一本蓝色封面的笔记本。
文件的抬头是"仁心医院2009年医疗事故调查报告(完整存档版)"。江深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他当年只看到过精简版,医院高层解释说完整版涉及患者隐私不能公开。
手指颤抖着翻开,前几页和他记忆中的一样。主刀护士操作失误,麻醉师擅离职守,导致父亲在手术中出现严重并发症。可翻到第17页时,江深瞳孔骤缩——这是他从没见过的内容。
"事故发生后,投资方代表陆振宏先生(陆氏集团)建议控制事态影响,避免对医院声誉造成毁灭性打击。考虑到主刀医生江国梁先生生前医德高尚,多次减免贫困患者费用,陆先生提出由陆氏集团承担所有赔偿费用,并额外给予家属补偿金,条件是不得公开事件细节,保护江医生名誉。"
下面还附着一张银行转账记录复印件,金额是当时赔偿标准的五倍,收款人是江深的母亲。转账日期就在事故发生后第三天。江深突然想起,那天母亲红肿着眼睛告诉他,医院同意赔偿了,还说父亲是个好医生,医院不会让他白死。当时他只觉得母亲被悲伤冲昏了头脑,现在看来...
文件散落一地,江深蹲下身去捡,手指碰到一本蓝色封皮的笔记本。是母亲的护理笔记,他每天都会记录母亲的身体状况。可这本看起来有些不同,崭新的封面不像母亲常用的那本。
翻开第一页,熟悉的字迹让他愣住了——那不是母亲的字,而是陆景曜的。
"3月15日,晴。今天去看伯母,她精神不错,能认人了。护士说她早上吃了半碗粥,但吞咽还是有点困难。问了营养师,说可以试试把蔬菜打成泥混在粥里。"\
"3月17日,阴。伯母今天血压有点高,150/90。问了医生,说是情绪波动导致的。她说梦见小深小时候了,笑的时候眼角有皱纹,跟江医生真像。"\
"3月19日,雨。听说江深又熬夜做手术了,在他办公室放了点胃药。他总是不好好照顾自己,跟伯母说的一模一样。伯母今天有点发烧,37.8度,物理降温后降到37.2度,希望晚上别反复。"
一页页翻下去,工工整整的字迹记录着母亲每天的状况,细致到进食量、排便情况、甚至每次翻身的角度。最后一页的日期是昨天,上面写着:"特效药应该快到了,江深最近很累,黑眼圈重得像熊猫。等伯母好起来,一定要让他好好睡一觉。"
江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他一直以为陆景曜接近自己只是一时兴起,是富家子弟的游戏,是对他的侮辱和挑衅。可这些笔记,这些他从未见过的调查报告...
记忆突然闪回三个月前那个雨夜。他值夜班,接到急救电话赶去事故现场。车祸现场一片狼藉,陆景曜被卡在变形的跑车里,浑身是血。当时情况危急,需要立刻做紧急处理。
"有没有药物过敏史?"江深问。\
"对青霉素过敏,"陆景曜意识模糊,却回答得异常清晰,"还有,江深医生,我知道你。"\
江深当时以为是他烧糊涂了,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陆景曜从一开始就认识他。
他为什么不直接说?为什么要用那么多幼稚可笑的方式接近自己?开着直升机在医院上空撒玫瑰,包下整家餐厅只为和他吃顿饭,用母亲的医药费威胁他...这一切背后,难道另有隐情?
"嘀——"抢救室的门突然开了,打断了江深的思绪。护士长快步走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的笑容:"江医生,伯母情况暂时稳定住了!血压回升,心律也正常了,可以转到ICU观察。"
江深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他扶住墙壁,深深吸了口气:"谢谢您,张姐。"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的玻璃门"砰"地一声被推开。江深抬头望去,愣住了。
陆景曜站在那里,浑身湿透,昂贵的定制西装紧紧贴在身上,头发凌乱地滴着水。他手里高高举着一个银色的保温箱,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在脚边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往日里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发型此刻狼狈不堪,几缕湿发贴在额前,遮挡住那双总是带笑的桃花眼。他看见江深望过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先打了个喷嚏。
"梅奥诊所的特效药到了,"他开口,声音因为受凉有些沙哑,却依旧带着惯有的从容,"护士说凌晨就能用。"
江深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保温箱上的水渍顺着箱壁蜿蜒而下,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他突然想起刚才笔记里写的,"特效药应该快到了"。
"你怎么弄成这样?"江深听见自己开口,声音有些发紧。
陆景曜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平时那种痞帅的笑容,却因为脸色苍白显得有些虚弱:"直升机在停机坪差点被吹跑,后来...车子陷在路上了。"他顿了顿,补充道,"没找到伞。"
江深这才注意到,陆景曜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紧握保温箱的指节泛着青白色。外面的雨还在下,狂风卷积着暴雨,拍打着玻璃窗,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这个时间,这个天气,从机场到医院,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江深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包纸巾。这是他放在白大褂口袋里应急用的,现在却递向了陆景曜。
陆景曜明显愣住了,桃花眼微微睁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他迟疑地接过纸巾,指尖不经意间碰到江深的手,冰凉的触感让两人同时一颤。
江深迅速收回手,转身走向座椅:"外面雨太大,等雨小点再走吧。"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连他自己都惊讶。但说出口的瞬间,他并不后悔。或许是那些笔记,或许是那份调查报告,或许是眼前这个狼狈却依旧紧紧护着药箱的男人,让他突然觉得,自己坚持了这么多年的恨意,好像有点可笑。
陆景曜看着江深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纸巾,突然笑了。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笑容,驱散了脸上的疲惫和苍白。他小心翼翼地将保温箱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然后在江深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隔着三张椅子的距离。
走廊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的雨声和远处仪器的滴答声。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压抑,反而有种微妙的平和。江深看着窗外被雨水冲刷的世界,模糊的霓虹灯光在雨幕中晕染开来,像一幅抽象画。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样子,想起母亲日渐憔悴的脸庞,想起自己这些年的挣扎和坚持。也想起陆景曜那些幼稚的追求,霸道的关心,还有此刻安静坐在对面的身影。
原来恨一个人久了,心真的会累。
陆景曜拿出手机,发了条信息,然后将手机屏幕朝下放在膝盖上。他没有打扰江深,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偶尔落在江深身上,又迅速移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江深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避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陆景曜。这个总是以玩世不恭面目示人的富二代,似乎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抢救室的红灯灭了,医护人员推着病床走出来,江深立刻站起身,快步迎上去。母亲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了许多。
"江医生放心吧,伯母情况稳定了。"主治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特效药明早用上,应该会有好转。"
江深点点头,跟着病床走向ICU。他回头看了一眼,陆景曜依旧坐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没有跟过来。对上江深的目光,他微微颔首,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那一刻,江深心里某个坚硬的东西,好像悄悄裂开了一条缝。
把母亲安顿好后,江深回到走廊。陆景曜还在,只是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条毛毯裹在身上。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少了平日的狡黠和张扬,多了几分安静和脆弱。
江深走过去,脚步很轻。他看着陆景曜湿漉漉的头发,冻得发紫的嘴唇,还有紧蹙的眉头,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脱下自己的白大褂,轻轻盖在了陆景曜身上。
白大褂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消毒水味。陆景曜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睫毛颤了颤,却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江深在他对面坐下,看着窗外渐渐变小的雨势。夜空依旧漆黑,但远处已经有了一丝微光。或许,这个漫长的夜晚,终于要结束了。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陆景曜,更不知道母亲的病能否彻底好转。但他知道,自己心里的那面墙,已经不再像从前那么坚固了。
雨还在下,但似乎小了一些。远处传来第一声鸟鸣,预示着黎明的到来。江深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第一次在这个充斥着消毒水味的医院里,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平静。
而对面的陆景曜,手指悄悄抓住盖在身上的白大褂,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