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琮拜相、老太太封一品国夫人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盛京的勋贵圈子里炸开了锅。拜帖、贺礼如同潮水般涌向朱雀大街东首那座新换了“敕造相府”匾额的府邸。门房收帖子、登记礼单忙得脚不沾地，管第二章 平乐郡主·姐妹情谊动京华家盛忠脸上整日挂着笑，嗓子都哑了几分。
然而，相府内宅的慈安堂，却依然保持着一种沉静的威仪。盛老太太捻着佛珠，只吩咐卫恕意：“寻常拜帖，你斟酌着回礼便是。这几日，闭门谢客，除了……齐国公府那位。”
卫恕~意心领神会。平宁郡主，是她在这盛京贵妇圈中，为数不多能称得上“知己”的人物。
午后，秋阳透过雕花槅扇，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卫恕意换下了接旨时的繁重翟冠霞帔，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缠枝莲纹云锦褙子，下系月白色素绫裙，发髻间只斜簪一支赤金点翠凤穿牡丹步摇，垂下的明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通身气度华贵而内敛。她正亲自在临窗的大炕上布置茶席。
一张紫檀木嵌螺钿炕几，铺着素雅的月白色杭绸桌旗。居中一只天青釉弦纹梅瓶，斜插几枝带着露珠的晚桂，甜香沁脾。茶具是一整套甜白釉缠枝莲纹茶器，胎薄如纸，釉润如玉，在阳光下几乎透明，正是前朝官窑的珍品，透着不动声色的奢华。
“母亲，”华兰的声音在珠帘外响起，她引着一位通身气派的贵妇走了进来，“齐国公夫人到了。”
卫恕意含笑起身相迎。
来人正是平宁郡主。她约莫三十五六年纪，保养得宜，容色端丽，眉宇间带着久居人上的矜贵与精明。一身秋香色遍地金妆花通袖袄，配着宝蓝色织金马面裙，发髻正中一支赤金累丝镶红宝五尾大凤钗，凤口衔下的红宝流苏垂至额前，熠熠生辉，通身气派丝毫不逊于卫恕意这位新晋宰相夫人、平乐郡主。
“姐姐！”卫恕意上前两步，亲热地挽住平宁郡主的手，“可把你盼来了！快请坐。”
“妹妹大喜！”平宁郡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目光在卫恕意身上一转，又扫过那套价值不菲的甜白釉茶具，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更深的笑意，“相爷拜相，老太太封国夫人，妹妹如今可是双喜临门，这盛京里，再找不出第二份的体面了！”她说话声音清亮，带着一种惯于发号施令的爽利。
“姐姐快别取笑我了。”卫恕意亲自执壶，将滚水注入温过的茶盏，动作行云流水，姿态优雅，“不过是官家恩典，夫君勤勉罢了。姐姐府上才是真正的百年簪缨，根基深厚，我们这不过是新贵乍起，根基浅薄，日后还需姐姐多多提点呢。”
茶水注入盏中，汤色澄澈碧绿，嫩芽舒展，一股清雅高远的栗香瞬间弥漫开来。
“好茶！顾渚紫笋？”平宁郡主端起茶盏，轻嗅一下，赞道，“妹妹这泡茶的手艺，还有这套前朝官窑的甜白釉……啧啧，真是雅致到了骨子里。”她目光再次扫过茶具，话锋一转，“我府里库房倒也有几件甜白釉，可成色器型，远不如妹妹这套精巧。”
卫恕意微微一笑，并不接这器物贵重的话头，只道：“姐姐喜欢就好。知道姐姐要来，特意备下的。” 她放下茶壶，“说来，我还未谢过姐姐呢。前日官人刚回京，事务繁杂，若非姐姐在太后娘娘跟前美言，这拜相的风声，也不会如此顺遂。”
平宁郡主抿了口茶，放下茶盏，唇边笑意更深：“妹妹说这话就见外了。你我相交多年，情同姐妹，盛相爷有经纬之才，官家慧眼识珠，太后娘娘也是圣明烛照，我不过是在恰当的时机，说了几句恰当的公道话罢了。”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侍立在一旁、仪态端庄的华兰，“这就是华兰县主吧？一晃眼，都长成大姑娘了，这般品貌气度，真真是将门虎女，郡主风范！听说……镇国公府和忠勤伯府都递了帖子？” 她语气带着几分探询和熟稔。
华兰闻言，白皙的脸上飞起一抹极淡的红晕，却依旧落落大方地福身行礼：“齐夫人过誉了。婚姻大事，全凭祖母、父亲母亲做主。” 声音清越，不卑不亢。
卫恕意含笑看着女儿，眼中满是骄傲与慈爱：“这孩子，就是脸皮薄。两家都来了人，镇国公夫人亲自来的，诚意十足，世子爷看着也稳重。忠勤伯府……是世子夫人来的。” 她轻轻一句带过，其中的亲疏远近已不言而喻。
平宁郡主何等精明，立刻了然，笑道：“镇国公府门第显赫，世子赵允年纪轻轻已在军中历练，前途无量，与华兰县主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妹妹好眼光！”
两人正说着体己话，暖阁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喧闹和脚步声，还夹杂着小姑娘清脆又带着点急切的劝阻：“哎呀，五姐姐你慢点！别摔着！”
珠帘哗啦一声被撞开，三个小小的身影挤了进来，后面跟着一脸无奈的丫鬟。
当先的正是七岁的盛如兰，跑得小脸红扑扑的，鹅黄色的袄裙蹭了一点灰。她一眼看见陌生的、通身珠光宝气的平宁郡主，立刻刹住脚步，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小手绞着衣角。
后面跟着八岁的余嫣然，穿着水绿色素面褙子，她显然更稳重些，连忙拉着还有些懵懂的如兰，又伸手去牵最后进来的明兰，规规矩矩地对着卫恕意和平宁郡主的方向福下身去：“给母亲请安，给……夫人请安。” 她虽不认识平宁郡主，但看气度衣着，也知是极尊贵的客人。
六岁的明兰被嫣然牵着，穿着一身樱草色绣蝶恋花小袄裙，梳着双丫髻，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平宁郡主，尤其是她发髻上那支闪闪发光的大凤钗。她学着嫣然的样子，奶声奶气地跟着说：“给母亲请安，给夫人安。”
平宁郡主的目光瞬间被这三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吸引，尤其在明兰那张玉雪可爱的小脸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和不易察觉的思量。
卫恕意笑着招手：“都过来吧。这位是齐国公夫人，平宁郡主，母亲的好姐妹，你们叫齐姨母便是。”
“齐姨母安好！”三个小姑娘齐声唤道，声音清脆悦耳。
“好，好，都是好孩子！”平宁郡主笑容满面，示意身边的大丫鬟，“快，把我给姑娘们带的见面礼拿来。”
丫鬟捧上一个精致的红木描金托盘，上面放着三个小巧的锦盒。平宁郡主先拿起一个递给华兰：“华兰县主大了，姨母给你一对赤金镶粉宝蝶恋花簪子，戴着玩吧。” 华兰恭敬接过，道谢。
又拿起一个稍小的递给嫣然：“明妍县君温婉可人，这对珍珠耳珰，衬你的气质。” 嫣然双手接过，声音柔柔的：“谢齐姨母赏。”
最后拿起一个最精巧的锦盒，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对通体无瑕、水头极足的羊脂白玉平安扣，用细细的金链穿着。她亲自走到明兰面前，弯下腰，声音放得格外柔和：“这就是咱们的小明嘉县主吧？真真是个仙童似的人儿！来，姨母给你戴上，保佑咱们明兰平平安安，顺遂如意。” 说着，便将那温润的白玉平安扣轻轻戴在明兰细嫩的脖颈上。
玉扣微凉，触感细腻。明兰低头好奇地摸了摸，又仰起小脸，对着平宁郡主绽开一个甜甜的、毫无城府的笑容，露出几颗小白牙：“谢谢齐姨母！明兰喜欢！”
这笑容纯净无邪，仿佛能涤净人心。平宁郡主看着她，心头莫名一软，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捏明兰粉嫩的脸颊，笑着对卫恕意道：“妹妹真是好福气，儿女双全，个个都是芝兰玉树。尤其是这小六儿，瞧着就让人疼到心坎里。”
卫恕意看着女儿，眼中满是宠溺，口中却道：“姐姐快别夸她，小丫头片子，淘气着呢。”
这时，丫鬟奉上几碟精致的点心：水晶虾饺、蟹黄小笼、豌豆黄、还有做成荷花形状的酥皮点心。如兰眼睛一亮，忍不住伸手就去拿离她最近的荷花酥。岂料动作稍大，袖口一带，那碟子一晃，一块荷花酥骨碌碌滚落在地毯上。
如兰“啊”了一声，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又羞又窘，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五姐姐！”明兰立刻小声叫道，小脸上满是紧张。
嫣然也赶紧蹲下身，想去捡那块点心。
“无妨无妨！”卫恕意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一块点心罢了。春桃，收拾了去。如兰，下次小心些便是。”她目光扫过如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
如兰扁着嘴，忍着泪，低声应道：“是，大伯母。” 再不敢看点心。
明兰看看窘迫的五姐姐，又看看碟子里剩下的荷花酥，大眼睛骨碌碌一转。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块完好的荷花酥，迈着小短腿，蹬蹬蹬跑到如兰面前，踮起脚，努力举到她眼前，声音软糯：“五姐姐，吃！这个没掉！”
小小的手，举着精致的点心，眼神里是全然的安慰和分享。暖阁里因如兰失仪带来的一丝尴尬，瞬间被这童稚的温情冲散。
平宁郡主看着这一幕，眼底的笑意更深，还夹杂着一丝感慨。她端起茶盏，对着卫恕意由衷赞道：“妹妹治家有方，孩子们手足情深，规矩好，心性更好。这份和睦，才是真正的世家气象。”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正努力安慰姐姐的小明兰身上，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尤其是这六姑娘，小小年纪便如此灵透，懂得体恤手足……倒是有几分娘娘的品格了。”
卫恕意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笑容如常，仿佛没听出那弦外之音：“姐姐过誉了，不过是孩子们天性纯良罢了。”
窗外的秋阳正好，透过窗棂，将暖阁内华美的陈设、精致的茶点，以及那其乐融融又暗藏机锋的姐妹叙话，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明亮的光晕。空气中，沉水香、桂花香、茶香与点心的甜香交织缠绕，氤氲出一幅盛京顶级贵妇圈层中，看似闲适、实则暗流涌动的浮世绘卷。而那个颈戴白玉平安扣、努力举着荷花酥的小小身影，如同一颗悄然落入水中的明珠，在有心人眼里，已映照出未来不可估量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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